秦子砚再醒来时正是夜半,耳畔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在她睁眼的刹那止住,入目的第一瞥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
“醒了。”老头向后吆喝一声,才见主人家仆蜂拥而上,她眼无波澜地扫了众人一圈,目光又落回老头的脸上。
能被看见了,不是幽魂了,看样子又没“死”成。旁边哭天喊地的妇人们大多是相熟的脸,也没重新投胎。多半是又出什么岔子了。
老头对上她的目光,不惊不慌,反而笑着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胡子。有趣,这种死寂的眼神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七岁小娃的身上,身子壳只是擦破了点皮儿,但多半里面的芯子出了问题。
谢老道是今天傍晚才被“请”到秦宅来招魂的。
这秦家正房嫡子前几日滚落山崖陷入昏迷,医师支支吾吾说怕是少爷伤到了脑子,连着几日灌好几副去淤血的药进去却还是不见醒。眼见已从雁门收兵的秦副使、这小子的亲爹就要班师回来了,秦家旁系急得乱成一团。也不知是哪个小家主病急乱投医,看见当街给人算命除祟的谢老道就拽回了家。谢老道一看这脸色惨白的小娃就皱起了眉头,然后露出了极为神秘的微笑——看来这位小公子就是邶陵城气蕴突变的源头了。
随后谢老道将在屋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的闲杂人等轰了出去,道是要施展招魂秘术,要想小少爷魂魄得归就千万不要来扰。实则从破烂衣衫里掏出了聚气的墨兰铃扔入秦子砚床边的灯盏中。夜色蔓延而来之时,灯中烛无火却自亮,铃铛无风而自响,在城中四散的“气蕴”们渐渐聚集,凝成将聚将散的缥雾状,倏忽间都朝这一盏“烛火”聚集而来。
谢老道眯着眼,为这男娃聚集而来的气蕴几近纯白,可见不是什么怨怼之物占了他的躯壳;但这气蕴对这方才7岁的身体而言却又有些过于磅礴了,磅礴到两日前他在隔壁城镇感应到时都眉毛一跳,扼腕叹一声这混乱世道中怕是又要出一枚乱局之棋了。
看着丰厚的气蕴渐渐被聚集在铃铛中,谢老道犹豫着要将这无常天道为这小娃聚集而来的气蕴还给他多少。给多了怕是会让他直接爆体而亡,少了又怕缺了几魂几魄反而让这孩子命途平添波澜。岂知不等他纠结完,握在手中的铃铛开始铃声狂作,那团气蕴竟然是一股脑尽数都灌入了这小娃的身体里!
谢老道被气蕴卷起的骤风吹得根本来不及出手干涉,一切就已尘埃落定。秦子砚自此重新睁开了眼。老道眼见这磅礴气蕴竟然对这受体小小身躯没有半点排斥或伤害,虽暂时还不明所以,但心头紧弦还是稍松一刻,先不管这气蕴从何而来、意欲何为,人先保住了,其余之后再说。
最先涌上来围住秦子砚床榻的,基本都是平时照顾他的近身奴仆,少爷只要能醒来,他们的命也就保住了一半,也不怪乎他们如此神情激动。哭天抢地之声在一位丰腴贵妇人迈入房中时戛然而止,众人默默退却一旁,让出一条通往少爷床榻的路来。更会审时度势的谢老道早就不知闪到了哪里,秦子砚不过一刻没盯紧就已不见了人影。
丰腴妇人昂头踏入房中,神色倨傲、脸上半分喜色也无。眉头更是自从听说秦子砚醒来开始就没松过,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喜讯而是丧闻。秦子砚顺着人群让开的方向看去,目光才刚触及那妇人就如遇蛇蝎般厌恶地收回。
本以为再不会见到的恶妇,却如此猝不及防地又相见了。
妇人在距离床榻还有几步时,突然大嚎一声扑倒在地,大声哭喊着:“啊!!我的好二郎啊!!你终于,终于醒了啊!!啊,二郎!你不知这几日我每日看着你睡的那样沉,声息也无,是多么的心如刀绞啊,心痛到一吸一呼都痛彻心扉啊!”妇人伏地匍匐到秦子砚的床畔,然后一把牢牢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旁人看来,这周娘子对二郎真是没的说,亲力亲为为他暖手。但秦子砚最为清楚,这恶妇觉她手冰,只碰了一下就立马把手缩了回去,现下不过双手相互交叠,虚掩在秦子砚的手上罢了。
秦子砚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睫,看也没看那大声喧哗的妇人一眼,表面上是默然无语,但实际上随着妇人一句“二郎”叫出,她心底霎时掀起滔天巨浪——二郎?她在叫谁?这胖妇人分明是秦家二房的正妻周氏,周围的仆从也是她所熟悉的那些脸庞,但怎么她就成了二郎?她明明是秦府的二娘子啊!
秦子砚强按下心底的惊骇,脸上勾起一个勉强的笑,用全身能动弹的每一块肌肉尽可能地回应着胖夫人此时的情绪,让周围的旁观者能感受到她的“感激之情”。从四肢百骸传到脑中的疼痛来得这样猛烈而真实,提醒着她此刻是真切地“活着”,而不再是那无知无觉的游魄之身。对“生”的眷恋能让她接受上天给予的一切苛刻交换条件,不管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不管她是重生到了何时何地何人身上,但凡能多品尝一刻空气流入肺中的甘甜,她都甘愿去扮演这不知是何人的“二郎”。
不等胖夫人又大声嚷嚷什么,混在人群中作壁上观的谢老道悄悄踱出了房间。此时正值夜半,皎皎一轮明月高悬半空,照得半个庭院如沁在静水之下一般,月色是如此摄人,甚至令人的视线都会有片刻的模糊。
月如明空夜,鬼魄最盛时。月华能够哺育魂魄,也能给魂魄以最柔和的媒介,使其如游鱼在水一般可四处游荡。有几只刚死不久的生魂此时就被屋内秦家二郎的香甜气蕴吸引而来,谢老道长袖一挥,就将它们吞入袖下的酒葫芦之中。
谢老道习惯性地晃了晃葫芦,生魂在其中挣扎的撞壁声几息之后就归于平静,他半眯着眼,心有所思。葫芦之上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飞快地推演着此间风云如何。
如今是景丽十七年,天下陷入混战已近八载。四海皆知,这战乱祸事的由头,是以齐朝主天下的周氏王“集炼国祚”而起的。当年河东一地连续三年大旱,而身为天子的齐王白非但不约束罪己,反而召各诸侯送嫡子入京,美其名曰要让这些清俊才子们在帝都“共修国史”,但实际上不过是想以这些嫡子为质,要求诸侯们加多朝贡的银财,并警告有异心的诸侯们不要轻举妄动。
一开始此举确实奏效了,诸侯为保自家宗脉的安全,大量的朝贡重又从各地涌入帝都。但很快,三月中,在京世子开始接连离奇死亡。尽管他们遇刺的时间、地点、方式有异,但却无一不是最后流尽了全身血液血涸而亡。坊间开始兴起传闻,说河东的大旱是上天的旨意,预示齐王室的天子之气已经散了,齐王白将诸侯世子强召入京是为了榨取收集这些世子身上的“王者气蕴”——这些世子最后都将继承其父的王爵之位,理论上都是齐王室分散王权的所有者,齐王白只要日日用他们的鲜血洗浴,他流失而走的天子气蕴就将重新聚集回他的身上。
民间对齐王室的怨言越来越大,最强的几位诸侯以进京调查自家世子死亡原因为名,集结了大量军士开始前赴后继赶往帝都,谋夺乱世中的霸权所属。天下大乱自此而始。
血雨腥风之中,当年关于聚集王气的流言日渐被鲜血与屠戮所掩盖。但实际上,山水有灵,人有气蕴,有特殊际遇或是身怀特殊天命的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蕴所在。古书中所载的“真龙之气”,正是如此。
谢老道回过神来,向屋内一偏头,正对上秦子砚向他深深投来的目光。
这小子,纯白气蕴者,异身之魂魄,命数诡变不可测。谢老道一咧嘴,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