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却正好相反,他的父亲是南唐中主李暻,一个活得太“重”的皇帝。
他的一生,都是不快乐的。
作为嫡长子,皇帝这个职位是手到擒来,命中注定。他登基后,兢兢业业,却让文人在政治面前的苍白无力愈加凸显。南唐江山在他的手里,江河日下,最后不仅开拓不成,反而丢掉了长江以北的大半江山,他内心的那份挣扎与痛苦、愧对祖宗的内疚与悔恨,是不足与外人道的。
起初的起初,关于皇位,他是真心推脱过的。作为专业的皇室继承人,儒家,他读过,历史,他懂过,帝王术,他更学过,而正因为黑白皆知,皇帝素质需要什么,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只是他天性所限,真的真的不合适,所以他才推脱,认真地推脱。
但是命运的荒诞就在于,他的推脱反而成就了他的帝位,那一辈子忽悠别人的老爹,最终忽悠了自己。李暻最终还是登上了皇位,而就像他先前直觉的那样,他终究不合适了一辈子。那属于个人的诗词爱好化作了政治嘲笑的对象;那宽厚优容的平等,成就了臣下的恣肆妄为;甚至连那“小楼吹彻玉笙寒”的真挚动人,都成了丹青史书上的昏庸把柄。
因此他把所有希望压在了自己的长子弘翼身上,这个儿子恰好具备了他本身所不能具备的优点:不善文辞,沉默寡言,英明果断,心狠手辣——是一名典型的现实主义者。江山交给他,李暻是放心的,因为他不合适了一辈子,所以才知道什么叫“合适”。
但是过犹不及,也许是在这个儿子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厚望,同时也赋予了太多的急切之心,儿子身上的那些“黑夜素质”实在太过明显——当弘翼杀掉那几千吴越俘虏之后,他拿着球仗,指着儿子说:“你等着,这个位置就是传给你景遂叔叔,也不会传给你!”
谁曾想,这句话要了景遂的命,也要了他儿子弘翼的命。那位具有专业政治家素质的弘翼使用了可怕并且惯有的宫廷阴谋,派人毒杀了自己的叔叔景遂。死状惨不忍睹,未曾入殓,便已全身溃烂……弘翼不是有意的,只是他太想得到这个皇位,父亲那“兄终弟及”的扬言,简直成了他成长中的噩梦,而这种噩梦激发了他内心的“黑夜素质”,像历史上所有应该伟大英明的君王一样,他决定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只不过,没想到,这些手段用得实在太过激了,而他又太年轻,年轻得来不及承受这些毒辣手段的后果。他看到了叔叔溃烂的尸体,那曾经慈爱宽和的脸,变成了流着脓毒的烂肉——一如自己那被权力腐蚀过度的内心。
于是,精神崩溃。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这么多蹊跷的巧合,似乎只是为了成就那场风花雪月的悲剧——弘翼死后不久,李从嘉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这其实是场错位,他不过是李暻第六个孩子,大哥弘翼英武过人,皇位后面还有很多兄长排着队,本来无论如何也是轮不着他的,就连父亲李暻都从未把这个孩子当作继承人来看待过。一直以来,他仿若逍遥的富贵闲人,畅游于诗情画意的美丽境界里,但是阴差阳错,太子暴亡,其他哥哥们皆非嫡子,最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他,却成了南唐之主。
这个决定,这个时刻,无论对李从嘉本人还是对南唐,都是一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