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氏姐妹生于盛唐，也不过寂寂无名于乡里罢了，可是她们生在中唐，皇帝是唐德宗。这个时代，正是李唐王朝盛衰裂变之转折期；这位帝王，也是一个有所为而无所为的悲剧人物。
德宗幼年一直富贵和平，十四岁那年爆发了安史之乱，跟随大唐帝国一起经历了大动乱、大衰败。代宗继位之后，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元帅与安史叛军余孽做最后决战。大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病逝，身为皇太子的他遵照父皇遗诏柩前即位。
德宗在位二十六年，比唐朝历代皇帝都长久些，但是他心里未必愿意，因为那个时候帝国正在转型——四方宾服被吐蕃、回纥列强环伺所代替；一统天下被藩镇割据所占领；朝廷里捍臣强将，朋党倾轧；思想上礼仪崩坏，人伦谬然……天下如此，他必须拼尽全力去扭转、去安顿、去维持、去开拓。他尽力了，我想。
很多人这样评价这个帝王，他的一生充满了矛盾，是一个从“好”皇帝变成“坏”皇帝的过程。证据如下：
对大臣：“由即位之初信任宰相演变为对大臣的猜忌，并形成了拒谏饰非、刚愎自用的性格”；对藩镇：“由武力削藩转而变为对藩镇姑息”；对宦官：“由即位之初的‘疏斥’转而变为后来的委重，以宦官掌握神策禁军和担任监军成为制度”；对财物：“由即位初期的节俭和禁止各地进献转变为喜欢财物与大肆聚敛”——总之，前期励精图治，经过削藩失败，“泾师之变”之后，终于意气消磨，自甘堕落昏庸……
这是神话。
笔者近来读史愈甚，越发感到历史的诡谲，在那价值单一的封建士大夫的笔下，有着太多属于他们的偏执与粉饰，以至于那绚烂奢华的历史舞台，只不过是一场导演。
德宗至死，一直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
这位皇帝曾经信任过朝臣，他也被封建传统的价值迷惑了，认为宦官是一群心智不全的阉人，只有受过良好教育、读过圣贤书的士子们才是值得信赖的，才是值得依靠的，可是结果呢？
信任张涉，“及即位之夕，召涉入宫，访以庶政，大小之事皆咨之。翌日，诏居翰林，恩礼甚厚，亲重莫比”，结果这位宰相推荐了一个不堪重用的庸才。亲手提拔杨炎（实行两税法的那位），结果这位士大夫却“独任大权，专以复恩仇为事”，为了打倒政敌刘晏，诬陷人家欲动摇德宗的太子地位，使刘晏遭贬，然后又指使亲信诬告人家在贬后“言多怨望”，图谋不轨，终于借德宗之手除掉了政敌。而刘晏的屈死引起了藩镇的不满，杨炎又打着宣慰的旗号开脱自己，把所有罪行都推到皇帝身上。任用卢杞，结果这个士大夫怕大将李怀光威胁自己的地位，劝说德宗不见李怀光，而是命令这位将军继续战斗，收复长安。结果，让李怀光“大怒，遂谋异志”……
后期朝廷内部党派斗争更加激烈，如被历史盛赞的陆贽，曾经代德宗写过闻名天下的“罪己诏”，也曾经对德宗直言进谏所谓《论裴延龄奸蠹书》，说德宗的贪财多欲“譬犹操兵以刃人，天下不委罪于兵，而委罪于所操之主；蓄蛊以殃物，天下不归咎于蛊，而归咎于所蓄之家……”——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得宛如“文死谏”的忠臣典范，但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党派斗争里排挤他人，利用自己的职位扶植私人势力……
如果你是帝王，面对这么一帮朝臣，又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纯真过，皇帝亦然。
继位之初，德宗也曾想恢复太宗时期的“君臣和谐”，也曾想“戮力同心，以成大化”。但是太宗的君臣之道，是战场上打来的，而和平时期的权力场上，哪会有什么理想存在？什么君臣同心？要想不折腾，唯有“制衡”二字。
被忽悠了无数次以后，德宗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而逃离京城流亡奉天之时，平日里忠心爱国的文臣武将纷纷叛变，只有身边那些身体残缺的宦官，忠心耿耿，生死相随，德宗也被感化了。从兴元返回京师，德宗开始聪明起来，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势力，而是把权力蛋糕分给各种不同的势力群体，让他们在互相制约中形成新的稳定与平衡。在这其中，他把一部分权力交给了宦官。
对于这部分阉人，在封建士大夫笔下从来没有过好话，他们仿佛天生就是死对头——在唐朝灭亡的原因探究上，至今还赫赫标识着“宦官专权”的恶名，仿佛哪个朝代如果被这批阉人掌握了权力，这个朝代就要灭亡。
笔者从前也这么想，宦官皆小人，魏忠贤不就是一个典型吗？
其实，宦官不过是皇帝的代理人而已，虽然说唐朝末世，皇帝更替几被宦官所操纵，但那也是因制度失误所造成的权力膨胀。一开始，官宦掌握实权，是德宗制约那些狂妄大臣的一个手段罢了，其实总体权力还掌握在皇帝本人手中。也许封建士大夫对德宗的怨言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皇帝不再完全依靠他们，而选择去信任宦官，给一批阉人实权。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件不可容忍的事情，并且此后德宗个人行为也开始落人口实，从节俭到收敛钱财，自然成了士子笔下的“昏庸”之君。
但是我们把历史往后看就知道了，德宗收敛的钱财可不是给自己用的，他没有什么过分的奢侈浪费的行为，而是把钱攒在了内库里。因为经过一场解决藩镇失败的战争后，他意识到了军费的重要性，他要尽力攒下积蓄，留给儿子宪宗。最终，宪宗拿着这部分钱物，打赢了一场藩镇之战。
历史，也许不可操纵；命运，也许不可捉摸；局势，也许不可收拾。但是正如俄狄甫斯与萧峰们所信奉的，人在命运的残忍与荒诞前，并非无能为力，必败也要去挣扎，必死也要去拥有，这，就是人的尊严和价值！
面对李唐王朝无可挽回的衰落，德宗尽力了，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