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是谁——命令……”,是对命运的诘问,好像奔跑必是听从了谁的号令,但是上天不言,诗人的行动(奔跑)又似服从了一种惯性。可这种惯性又缘何而来?难道天空真的发出了无声的召唤?诗人在献给海子的第二首诗《三月的哀歌》中给出了理由:“为了目击大地和天空所有真实的景象/黑暗空洞的景象/为了给你们——/太阳下睁眼的瞎子道说并且作证/我情愿献予,情愿碎尸万段”。虽然诗人看到的天空还是“上帝沉睡,撒旦在位”,但他还要作为证人面向天空。在他的诗中,虽则“天空”常是阴霾密布,低沉甚至坍塌,最终还是寂寥自由的,最终还是“众神”的居所,因为“众神那光明的核心和王座”(太阳)从未缺席,诗人的宿愿就是奔向太阳的圣殿,“死于太阳并进入太阳”、“成为太阳”。所以,看到曹有云几近疯狂地讴歌太阳也就不足为奇了。“太阳搬运我们/我们搬运词语”,“太阳升起/予我以光明”,“太阳威武/射出亿万晶莹的光芒/万物贪婪受孕”……读着这些激情勃发的句子,怎不感念至深?而这首《太阳走过》,更是一首温情脉脉的太阳赞美诗:太阳走过;
耳畔响起时间如潮的澎湃……
春天,词语终于成熟;
从大地黑暗的母腹;
降生诗歌痛苦的婴儿;
屋宇弥漫悲怆的音乐……
太阳走过;
流水磨掉婴儿洁白的牙齿;
蛆虫吃断带血的发根;
秋天,落叶纷纷;
大地隆起辉煌的坟墓……
太阳走过;
生成粮食和黄金,留下破碎的建筑;
太阳走过;
凝成泪水和梦想,留下坚韧的语言;
诗如锦帛,徐徐铺展,太阳如慈悲之手,抚去大地的创伤,为人类播下信仰和希望,这分明是太阳的创世纪,这由上帝造出的“大光”,似乎越位履行了上帝的职责,它时刻护佑着我们,给我们福祉,让我们安居。此外,曹有云还写有《春天的100行诗》、《阳光落下》、《光芒》、《太阳落山》等一系列以太阳为主要意象的诗,他不再把太阳单纯视为一颗熊熊燃烧自然发光发热的普通恒星,而是把“太阳”熔炼成了他的诗歌语言中最具神性的一枚词。或许就是这样,诗人借助太阳的光芒,在上帝(神)缺席的情况下,依然“把天空当作天空接受下来”,一任日月穿棱,苦难轮回,所谓“天何言哉”,不正是一种自然之道?
在茫茫黑夜里,诗人是唯一站在大地上迎候太阳诞生的人,当世界重现光华时,诗人是唯一站在天空下守护大地的人。就这一点来说,曹有云堪称大地诗人——他以大地之子的火热情怀,写下了气韵生动的大地之诗。你会看到,在他的诗歌大地上,生长着带有梦幻色彩的万千生灵,它们盘活了行将没落的大地,并且照亮了诗人的眼睛,让我们重新发现了一个被时间和记忆埋没的美丽世界——它既可从整体上看成一个内涵丰富的大地意象,又可分别看作各有所长的具体意象。
首先,有以“春天”为代表的“自然而不刻意”(《人,诗意地安居》,第102页。)的原生意象。《春天的100行诗》、《三月,春天》、《春天》、《梦中的劫难》、《春》(先后三首)、《春天之花》、《春天的行动》、《春天之花》、《被缚的春天》、《千年之春》、《春天,在昌平的怀念》——仅看题目,就足知诗人对“春天”多么情有独钟。海子的春天。荷马的春天。古希腊的春天。中国的春天。勇猛的春天。热烈的春天。光明的春天。骚乱的春天。新的春天。不可知的春天……各式各样的春天不一而足,虽有时郁郁,有时劫难,大体则是自然、平衡、和谐、希望的昵称,这林林总总的春天成了诗人用之不竭的歌颂资源。总之,三月因海子的死而非同寻常,春天因海子死而绝处逢生:“春天涌动/散发出生殖狂浓烈的腥香”。当然还有荒原、草原、高原、大山、河流、大雪之类,它们共同构成了曹有云的大地之基,使他的大地“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滋生有生命的物……生出活物来……生养众多”(《旧约·创世纪》)。
故而,一些“独立而不待”(《人,诗意地安居》,第102页。)的野生意象现身了——
比如老虎:一只真正的老虎;
远比神话和废墟更加久远,更加真实的;
活的老虎;
雄壮野蛮的老虎;
单纯可爱的老虎;
独自跃过人类万年辉煌;
万年荒凉的坟墓;
跃过时间黑暗空洞的栅栏;
踏上石头的王座;
仰天长啸……
——《我的老虎》
比如蛇:一条愤怒的蛇;
腾空而起;
一口咬住主人傲慢的咽喉;
时间冷酷的心脏;
剿灭牢固而黑暗的房屋;
鲜血淋淋;
以火焰和旗帜的亢奋;
宣告春天的来临和;
另一个循环的开始;
——《蛇的革命》
比如豹子:要搅动斑斓的豹子;
搅动众妙之门;
让她呼吸、心跳、喊叫;
翻滚如沸水;
让豹子喊叫;
让春天喊叫;
你就搅动了世界;
——《告诫》
它们是野蛮的、愤怒的、亢奋的、狂暴的,甚至是有毒的、危险的、可怕的,但更是斑斓的、辉煌的、雪白的、美丽的、美艳的、缠绵的、唯一的、可爱的、活的,它们的腾跃、长啸、喊叫、嘶咬莫不带有一种冒犯和征服的快感,它们之所以这样生猛地亮相,目的正在于“石头的王位”、“另一个循环”、“搅动世界”,在于重塑大地的尊严,重建大地的秩序。实际上,凭借这组以“老虎”为代表的强力意象(还包括马匹、狼、飞鸟、藏羚羊、白唇鹿、野牛、野耗牛、森林、青草等),曹有云说出了作为“诗人”未曾说出或未曾挑明的话,老虎的身姿就是他的身姿,老虎的倾向就是他的倾向,老虎的灵魂就是他的灵魂。老虎乃大地精灵,它引发变化,葆有活力,老虎所象征的就是人类越来越稀缺的纯真、独立、自由、挑战、创造等根本品质/精神,它潜行于大地之巅,也潜行于诗人心灵的另一半。
此外,就是“健行而不知疲惫”(《人,诗意地安居》,第102页。)的长生意象——石头、黄金、灯、玫瑰等等,它们几乎一成不变地携带着永恒、珍贵、光明、圣洁、幸福和爱,是曹有云的诗歌大地上最忠实的象征派,它们不必需要呼吸,不必需要生命,却是大地上最可傲视“时间”之物,从这点来说,足称“时间之花”。仅以“石头”为例。在他的诗里,塞满了黑暗的石头、坚硬的石头、生动而深刻的石头、沉默而愤怒的石头、永恒的石头、巨大的石头、沉重而飞行的石头,而在《石头石头》这首“石头之歌”之中,更是把石头表扬得无比完美、无比神秘,这石头散发着巨大的魔力,似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以至诗人激动得大喊:“石头、石头,我爱你!”(同样的表示也在《玫瑰玫瑰》出现过)因此,我不由得想称曹有云为“石头诗人”,只有在他的诗里,那原本冰冷、死硬的石头才变得光彩照人、生气灵动,自海子以后,只有他,才把冥顽不化的石头点化为大地上最让人熟悉又最令人惊讶最不起眼又最不容忽视的人间圣迹,让你不得不对石头生出几分揣摩和猜想:确有必要细加考量“石头”之于诗人,“石头”之于大地的意义。这石头是“词语”——大地的骨骼?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还是西西弗推动的那块石头?或者就是遗落在格尔木荒郊外的一块丑陋无用的石头?在另一首较为舒缓的石头吟中,诗人又写道:秋风萧瑟;
黑暗涌起;
一块坚硬的石头;
沉默而愤怒的石头;
踩着腐烂的大地;
行独行……
它彻夜失眠;
它两眼充血;
它伤痕累累;
它几近破碎;
它形容枯槁;
它心在滴血……
明明在说石头,却题为《独白:秋天的诗》,可见诗人已幻化为石头,他对石头的观照就是对自我的写照,石头的情状就是他的窘态,需知这块石头又不是一般的石头啊,就算罹难了,石头还是石头,还是不会放弃飞翔的梦想,依然会向着“那唯一的光体/那热烈的光芒”飞翔。海子在长诗《弥赛亚》中也曾极力推动石头,尤其是《石匠》一节,更是以“石头”映照人类文明——“人类的本能是石头的本能”(海子:《太阳·弥赛亚》,《海子诗全集》,第1001页。),他说:“世界只有天空和石头”(海子:《太阳·弥赛亚》,《海子诗全集》,第1004页。),在他看来,石头是与“天空”相对的,是与光相对的,“石头”无异于大地对人的永恒限定。但是曹有云的石头却是悖论式的,它可以指向“坟墓”,也可能指向“复活”,可能指向“地狱”,也可以指向“天堂”,他的这块“石头”为我们砌下了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十字路口。此即曹有云的石头哲学,石头(黄金、灯、玫瑰等)作为大地上的永恒之物,既可用来保护大地,也可用来投向苍茫的天空。
大地以厚德载物,春天,老虎,石头……它们生发于大地,受命于大地,也“让大地成为大地”(《人,诗意地安居》第102页。),于此,曹有云的诗歌疆界豁然开朗,像是打开了一扇“众妙之门”,让我们看到了大地上存在的无限可能。而诗人——这大地上的发现者,又当如何看待大地?我们——这尘寰中的凡人,又当如何在大地上栖居?荷尔德林说要“诗意”:“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德]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转引自[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06页。)。海德格尔说要“拯救”:凡人应以拯救大地的方式安居。“诗并不飞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羁绊,盘旋其上。正是诗,首次将人带回大地,使人属于这大地,并因此安居。”(《人,诗意地安居》,第93页。)诗人就是这样一位大地的展示者,他以语言(诗歌)确立大地,并矢志不渝地保护它:在阳光下守护,在众神退隐的时候守护,即使在死亡的睡眠中还在守护。《大地与人》这首诗即集中表现了诗人与大地须臾不可分割的本质联系,诗人既作为大地的守护者而存在,又是大地的一部分,作为大地上最接近本源、最接受神明的人,他与大地同呼吸共命运,使本真的安居成为可能。所以诗人才毫无保留地向大地倾诉道:“我们荣辱与共/我们生死存亡/我始终与你为一”,在把大地带入自行显现的澄明之境时,诗人也获得了无蔽的自我,他的自我拯救之途亦由此敞开。
诚然,当诗人站在天梯上,站在梦境深处高声询问“谁在”“又有谁在”的时候,不过是在召唤他自己,当他重返大地,并将大地化为“语言”的一部分时,最终还是为了在天堂的废墟中唤回自己的灵魂,救出自己。下面,就单独找出一首诗,来度测一下诗人何以成为诗人,诗何以为诗:黄昏,残阳如血……
那身披树叶、兽皮;
耕地、狩猎的万人之中;
你最先目睹了巨大的天空与海洋;
目睹了万物,倾听了万物呼吸、合唱的声音;
你最先恐惧、最先战栗……
……你最先出走,最先流浪;
最先喊唱……
最先发现了两片树叶的差异;
最先发现了流水昼夜不舍;
四季循环,花开花落;
你最先喜悦、最先悲痛……
三月来临;
春风吹过平原,雷霆万钧;
你独自站在风雨,指点万物;
隆重命名……
天空和海洋顿然醒来,充满飞行和游动;
大地顿然醒来,万物生长、行走或者奔跑,甚至舞蹈……
而你孤独一人,远离人群、远离万物;
在神圣的黑夜,悄然穿过大地……
……千年之后,屈原挽着李白;
艾青携起海子,在又一个春天、同一个春天;
站在万物涌动的水上;
站在天空和海洋飞行的脊背;
站在你石头与土壤堆垒的肩膀;
再次目睹,重新命名;
词语落地,诗歌开花,诗人诞生……
而你已与万物为一,与天地为一;
与诗歌为一;
——《无名氏:民间诗人》
且看这位无名的民间诗人,乃是万人之中“最先”的惊觉者、体察者,也是“最先”的命名者、创立者,他如同先知、救世主,他以君临天下的姿态为人类向导、献身,最终与诗化而为一。在曹有云诗中,“诗人”是一个贯穿始终、色彩鲜明的突出形象,是诗人借以表露胸襟,抒写情怀的“发言人”。上面这位无名诗人即可看作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诗人形象,是其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完美造型。当然,这个理想形象并非凭空杜撰,而是源自一个庞大的“原型集团”:除这里出现的海子、屈原、李白、艾青,以及出现在其他诗中的昌耀、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威廉·布莱克、里尔克、荷尔德林、惠特曼、博尔赫斯等等这些“诗人们”,还包括老子、苏格拉底、普罗米修斯、耶稣、约伯、摩西、阿基米德、尼采、哥白尼、堂·吉诃德、梭罗、成吉思汗、马克思、列宁、切·格瓦拉等等这些精神先驱,他们共同组成了诗人的“神圣家族”,成为他藉以丰富内心空间,走向拯救之路的坚实后盾。毋庸置疑,这个家族中,最为显赫的成员是海子,诗人不仅写下了一首首“怀念海子”、“写给HZ”的诗,而且称他为“美少年”、“春天的儿子”、“人间苦难的儿子”、“行动的战士”、“短命的天才”、“孤傲的王子”、“唯一打灯而走的猎人”,不仅对他充满了珍爱、仰慕,而且把他引为“行走在同一条路上/领有同一个秘密命运的/患难兄弟”。在曹有云笔下,海子神话成为“我们时代唯一的诗歌神话”,成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诗人“样本”,他复活了海子的诗歌理念和话语方式,并且试图续写海子未曾完成的黑夜之诗,用“战斗的词语”去拯救岌岌可危的大地和天空。因此,在众多诗人形象中,最为重要最需要予以关注的还是诗人自己——那个在诗中高高耸立的我、你、他——如何成为自己?如何成为一个“站出来存在的人”(《人,诗意地安居》,第12页。)?
说实话,我并不看好那种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而是更愿意亲近那个有点卑微、有点无助的“凡人”。恐怕曹有云也意识到了——他终于醒过神来,从众多的蒙面诗人中认出了自己,终于高声唱响了底气十足的《自己之歌》:我壮实的肩膀扛着头颅;
扛着太阳和人类巨大的种子;
扛着词语和诗歌未来的花朵;
我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我吃饭、我生殖、我睡眠、我劳动、我创造、我毁灭……
众人啊,我多么凡俗,又多么重要;
我壮实的肩膀扛着头颅;
扛着太阳和人类巨大的种子;
扛着词语和诗歌未来的花朵;
通过这首诗,曹有云以前所未有的平和、自信,把“诗人”遣回凡尘,把自己置入“众人”,像扛起日常生活一样扛起“种子”和“花朵”。在这里,诗人已没了因“受难”无果而耿耿于怀的“难受”,没了因追问无果而自觉无趣的落寞,而是毅然返回人间,像海德格尔说的那样:“安居于存在的天命的超越之境”(《人,诗意地安居》,第14页。)。《老子》提出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及“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等观点,大概也是在强调只有回归到存在的根源,即所谓:“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人只有复归于本性,才能从沉沦于“此在”(妄作?)的状态中醒来,达到“没身不殆”的本真(赤子、婴儿)状态。但是这种返回并不是把人推向世俗之“俗”,或者落入“一切都是命运”的圈套,而是尽其可能地追问人可能是谁,追问人可能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