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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卷三(7)

记得有一个女孩,给编辑部写来一封信,,写了二十年,却没有“成功”,没得到“重用”,没有成为“名家”,如果这次投稿还不能发表,她就不活了!“文学是最高尚的”,可是她却“工作不顺,学习不快,恋爱失败,这一切都与文学有关”。她这样说,可在信的末尾,还是对文学满怀期待:但愿她的作品能够获奖,那样或许能够改变她“不好的命运”。这封半是绝望半是威胁的信真把主编吓住了:就给她发一篇吧,免得出了人命。后来,我曾回了一封信,记不起说了什么,假如放到现在,也许我会说,文学不是自缚的绳索,而是灵动的杠杆,爱文学的人不该被它套住,应该与它相濡以沫才是。那女孩再也没了音信,不知那一次发表对她是福是祸,不过我情愿她早已把文学抛开,过上了平常日子。

还有一位退休教师,曾经多次来到我办公室,希望早日加入市作协。在托我转交的“申请书”上,他讲了三个理由:一是小学三年级日抒怀之类,严格说来离“文学”还很远。当然我不好打击他,只得说他写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其实只要通过写作自我愉悦就够了,为什么非要入作协呢?最后他才说出了真实的想法,之所以要加入作家协会,是为了得到一个正当的“作家”名分,既能向亲朋好友证明自己,也不枉爱了文学一辈子。爱了一辈子文学,却没挣到有说服力的名分、证明,想来岂不太窝囊?所以老先生三番五次递交申请书,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可是他不知道那时作协正处于涣散状态,他的强烈意愿根本没得到正式的回应,最后我也不敢充当他的义务联络员了,只得故意躲开他,尽量不被他逮着。看着他颓丧的样子,我甚至想过设法弄个会员证给他,不管真的假的,至少可以给他点安慰呀。

我们不得不承认,多数人对文学的爱是一种病,如果抗得了它的侵害,或可获得足够的免疫力,使作品与人品相得益彰,透出凛然的风骨;如果抗不了,那么就遭罪吧,或被它折磨得没了人样,或者被它降伏,写出的东西也免不了带着阴风邪气。说起来作家都有可能是文学病毒的感染者或携带者,只是有的人因文学而重生;有的人被文学所异化;有的人嗜文学如饮酒,喝下的是佳酿,吐出来的是秽物;有的人好文学如抽烟,吸入的是毒气,呼出的是更浓重的毒气。像上面两位执著的文学爱好者,都只是把自己典押给了文学,其本质应该不算坏,他们并没有像一些人那样走火入魔,没有打着文学的幌子招摇撞骗,他们的行为即或可悲可笑,也仅止于在自己挖的坑里跳舞,就是有危险,也不会累及无辜。可怕的恰是这样一种人:他迷信文学但不会忠贞不渝地爱文学,他抬高文学只是为了抬高自己,一当抓住了话语权,他就可以黄袍加身荣登大宝了。

是不是作家、文学爱好者都要有一个放不下的梦想:用文学的登龙术,尽享浮世的尊荣?如今公益广告成天宣扬“知识改变命运”,其实老早以前,“文学改变命运”已是一条黄金定律,激励着一茬一茬的“文青”们前仆后继。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要自杀的女孩,虽然饱受挫折,仍想着创造奇迹,一夜成名天下知。在我认识的“业余作者”中,对文学怀有灰姑娘情结的大有人在,有的还没把句子写顺,就盘算着撞到慧眼识珠的王子,像谁谁那样走红全国。

曾有一位年轻人,拿了一大叠稿子来,问我看看能不能帮他出个专辑,因为工友们都说写得好,要是重点推一推,说不定能一炮打响。他的口音和我差不多,一问果然与我同乡。他激动得不得了,抓着我的手说这下可好了,没想到一开头就这么好,以后不愁写不出头了。我自嘲说我可没那么大能量,我自己写的还愁着发不出呢。翻了翻他的稿子,多数是诗歌,内容基本都是新近发生的“国家大事”,其中有一首写的是“热烈庆贺中央颁布《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他是一个农民工,在建筑队推小车,竟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着实让我惊讶。问他怎么不写点自己熟悉的生活,比如打工经历,农村的事情。他说,那些有什么好写的?成天就是干活受累吃喝拉撒,有什么意义?“文以载道”,不就是要紧跟社会潮流,传播国家的大政方针?我说,你说得不错,写东西的确不能脱离现实,问题是像“干部条例”跟你有多大关系?它能帮你把拖欠的工钱要回来不?能让你老家的村干部多干点人事不?他说,你这个人,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你的观点有点狭隘,国家的事怎么能跟个人的事相提并论?虽然你可能一时得不到实惠,可是你想想,要是整个国家的领导干部都干好了,咱小老百姓的小日子不就好过了?搞文学就得有大胸襟,要突破小我,突出大我。我这么说你别笑啊,我也是自己瞎琢磨,不知对不对。我说,是是是,你说得都不错,但是,像你这样写下去也太吓人了,恐怕没几个人欣赏得了,至少我享受不了。他似乎很不解,怎么,和中央保持一致不对吗?我写的每个字都是积极向上、鼓舞斗志的,对国家的精神文明建设有百利而无一害啊。我不得不直接告诉他,你的想法好是好,不过,诗歌不该是这样的,严格地说你写的这些不是文学。你应该有很多可写的啊,哪怕是写写打工日记,写写你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就算没什么文采,也比这些空洞的口号有意思。他挠了挠头皮,显得有点困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写出来也没人看啊!再说,要是我照实写了,写农民工遭的难受的罪,那不是跟主旋律唱反调吗,谁敢发表那样的东西?我没想到他也会讲“主旋律”,竟被问得一愣,只得给他现场发挥,也不能把主旋律理解得太狭隘啊,你写的阳光灿烂干劲冲天当然是主旋律,但是,大多数普通人的真实生活、真实想法就不属于主旋律吗?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写,你发出的声音不也是主旋律的一部分?我知道这样说有些牵强,未必得到他的认同,可是我也只能这样开导他,面对一个满脑子主旋律的文学爱好者,你总不能一下子毁了他的崇高信仰吧?

一个跟主旋律貌似不搭界的农民工,却具有那么强烈的主旋律意识,乍看起来很奇怪,想想也很正常。在我们的生活中,主旋律就是无孔不入嘛,哪怕是最偏远地区的文(学)盲,肯定也能来两句主旋律——谁不会说几句好听的呢,像感谢感谢再感谢这样的话恐怕连三岁小孩都会张口就来。这种好听的话不就是主旋律?所以,主旋律根本不用专门学习,任何人都能无师自通。至于正版作家,就更不在话下了。不用专门强调,不用硬性要求,搞写作的大都能主动自觉地为主旋律鼓与呼,并且视之为神圣使命。

我认识一位农民作家,确是靠写作改变了命运——先是全家“农转非”,后又破格评为“国家二级作家”,公开场合他常把“感谢……”挂在嘴边,私下里却牢骚满腹,动不动就骂某些小官僚不是人玩意,骂单位头头给他小鞋穿,当然也骂他村里的土皇帝太过飞扬跋扈。不过他写的小说永远都是风清月明歌舞升平,永远都是甜甜蜜蜜其乐陶陶。我问他既然你满肚子不合时宜,为什么不说点真话,写写真相呢?他却反问我,你安的什么心?你当我傻,会往火坑里跳?真话谁不会说?真相谁不知道?可是大家都不说,都不写,为什么?因为人家不需要真相,人家只需要你逗他玩。再说,我不写真相,人家都说我写得好,写得真实,还给我奖,给我饭吃,让我当专业作家,要是我写了真相,人家就会说我不会写,说我不了解社会现实,说我思想保守观念落后,说不定还会砸了我的饭碗,把我赶回乡下去。你说真相重要还是吃饭重要?作家不是铁打的,作家也要为稻粱谋,连五柳先生都不能免俗,何况我辈?所以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家需要主旋律我就主旋律,需要我蒙事我就蒙事,这就叫双赢,谁都不吃亏。

我嗒然。主旋律就是饭碗,你怎么忍心把吃饭的家伙砸了呢?不过我还是难以接受他的说法。主旋律就只能好好好是是是吗?主旋律只有“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这样千篇一律的主旋律也太僵化太教条了吧?所谓主旋律,绝对不是那么单一那么浅陋,至少应该是鲜活的包容的,应该不限于一种节拍一个声调吧?然而我们的作家——尤其是“国”字号作家,往往把主旋律理解成描龙画凤的献礼工程,却懒得去丰富它提炼它深化它升华它,结果写出的作品总是喧嚣有余而底气不足,顶多热闹一番也就罢了。不仅如此,有时候“主旋律”又是某些作家“述而不作”的托辞,明明是自己写不出东西,却说不屑于写主旋律,好像是“主旋律”缴了他的枪,毙了他的才华。既然主旋律那么可怕,你可以离它远点呀,可以写点不主旋律的嘛,难道少了主旋律就什么也不能写了?所以,一听到有人把写不出、写不好归罪于主旋律,我就特别反胃,你的能力有限倒也罢了,何必再摆出一副洁身自好的架势呢,好像占了茅坑不拉屎也很高尚似的。

装大、装高尚是一种策略,装小、装庸俗也是一种策略。前面说的那位农民作家,则既会装大也会装小。在务虚空谈的时候,他们可以表现得像圣人;在涉及实际利益的时候,他们又不胜愉快地做小人。在台面上,他们是救世主、作家;关起门来,他们又说自己是普通人、俗人。他们把道德的咒语施于别人,用“人之常情”宽宥自己。一说“我们也是人,是平常人”,似乎一切都可通融,一切都可谅解,作家不也是一种职业吗,和掏大粪的、引车卖浆者流没有本质的区别,大家都要凭本事吃饭,所以作家也要接受现实,也要有一颗“平常心”。“咱们都是俗人,没办法。”我最烦听到这句话,你勇于自轻自贱倒也罢了,为何把别人“都”拉去为你垫背呢?要肮脏都肮脏,要堕落都堕落,这种喜欢以臭掩臭的人不也太可怕?尤为可怕的是,一些把人格操守、人格魅力挂在嘴边的道德操盘手,他们在纸上或公众场合谈起良知、灵魂来总是冲高上扬,一落到现实中就跌破了做人的底线,其龌龊程度绝不亚于某些无耻小人。更令人恶心的是,龌龊者不单以龌龊为荣,还要把龌龊的粪球抟得光滑可鉴,把一切都填到他的粪球里,并且教唆我们推崇它、追从它,甚至委身于它,真真是屎壳郎卖臭豆腐——甭指望它能干出什么香事来。

前不久又看到,一位已“封笔”的著名作家愤怒撰文,“无所畏惧”地“从文化上”讨伐了那些“向中华民族泼污”、“糟践中国,糟践中国人”的败类、“汉奸”、“利益集团”,为的是通过“发生在自己祖国的奇迹”,“说明中华民族在集体本性上具有非常优秀的潜质”,从而维护“中国人在全世界面前的集体形象”。看看,该作家多么会倒腾,明明是自己遭人诟病,他却转嫁给了全体有良心的中国人,反过来又充当了仗义执言的民族英雄。充便充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充了,好笑的是,这位惯于装大的国宝级人物,竟然一板正经地装起了“文弱书生”——“我是一个无职无权的独立文化人,居无定所,不交权贵,连作家协会和文联也没有参与,只是凭着我的亲眼所见和内心良知说话……”“文弱书生”这个词大概在戏文中能听到,现在乍一用在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男人身上着实地肉麻而滑稽,再加上那一串“无……”、“不……”、“没有……”的辩白,怎么看怎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如果他那样的“成功人士”也文弱,如果当大师做明星也是弱势,如果满世界窜跶(行者无疆?)就叫“居无定所”,那么可怜的“屁民”们又该弱成啥样子?装小,装弱,装无能,装无辜,竟也成了显示低调、高姿态的必杀计,莫非只有这样才能给“内心良知”打高分不成?可是联系到他造出的那些拿撒谎当饭吃的噱头,我只能相信他的“内心良知”不过又是一个噱头,不过又是一粒“以小博大”的人工饵料。

写作,当作家,究竟为了什么?发表获奖,加入作协,成名成家,飞黄腾达,似乎都没错啊!文学不该是解放我们的心灵、为我们争取自由的吗?可是在文学的魅影里,为什么有人看到了灯塔,有人跌进了深渊?为什么用它照亮了自我,还有人用它迷糊了更多人?写作没有错,文学没有错,问题是如何写作?如何文学?如何让人成其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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