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连福是杨思勖的亲外甥。”阿福一字一句的说道。
有唐以来,阉人本无权势。只是进到本朝后,皇帝推重宫闱,杨思勖、黎敬仁、林招隐、尹凤祥、高力士等宦官才开始走到人前。
尤其是杨思勖,手绾兵权,威势极重。经年代天子征讨四方,屡战屡胜,少有败绩。七十五岁高龄,仍能跨马扬鞭,远征泷州。只是人寿有尽,年初三月病卒于长安,享年八十七岁。
据说,临咽气的时候,连皇帝都到场了,其恩宠可见一斑。
阿福偷偷瞟了一眼正在饮酒的贾力士,声音又低了许多,“杨思勖本姓苏,是贾连福的亲娘舅。开元十二年,五溪蛮族首领覃行璋作乱,杨思勖奉旨讨伐,据说就是这个外甥在他身边极尽筹谋,最后生擒敌酋,斩三万余级。此战后,杨思勖加骠骑大将军,封虢国公。而贾连福也成了右监门卫将军,加银青光禄大夫,行内常侍。之后,高力士担心杨思勖势大,暗中使了个绊子,才将贾连福撵出长安,做了棣王府的大总管。不过,说是棣王府的人,其实……”话中而止,其意含糊。
女子却嗯了一声,以示明了。
她久居长安,自然知道杨思勖生前与太子李绍走的极近。这也是他远不如高力士聪明的地方。好在他年事已高,皇帝念及旧情,懒得计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贾连福既是他的爪牙,想来必属太子一党。只是不知棣王的心意是否也在太子那边。
心中思忖,眼睛却望向缓步而行的任不平,随意说道,“他的腿……”
阿福没想到小娘会把话题扯到这上边,一时有些呆住,怔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四年前,裴相因为去相位,久病不起。他府中为把千载的高丽参送到长安,出太原府的时候,马匹略微快了一些,差点踩住一名孩子,就是这个任不平,力拒奔马,硬生生的用一条腿将那孩子救下,不过,这腿……”
女子听了,眼中多了些许笑意,随口问道,“哦?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有这等幸运?”
阿福暗暗怪自己多嘴,稍加迟疑,说道,“是十一娘。”
女子的瞳孔骤然放大,随即又眯了起来,像极了一只受惊的波斯猫。
任不平步履缓慢,神色安然。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个随意的眼神,已让他满背湿寒,几欲奔逃。
怎会有如此高手?他边走边想道。
“二郎,可是受了风寒?”九娘婷婷袅袅的来到跟前,有意将声音抬高。
任不平扫了屋内一眼,摇头笑道,“无妨,你只管伺候好贵人。”说完走到窗前。
恰逢一股野风卷着一捧雨水刮了进来,没头没脑的浇了他满身。
“晦气。”他喃喃自语道,探手就去关窗。
“不过一副空皮囊,多受甘霖清洗,也是好的。”窗外传来一阵声音,着实吓了他一跳。
抬头向外望去,见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正有一人盘膝而坐。其人骨瘦如柴,长发披面,如不细看,还以为是捧杂草。
“原来是位大师。大师信奉湿婆,苦修佛法。不平一介凡夫,怎能看破这身皮囊。惭愧。只是,这雷电交加,树下已非善地。为大师计,还请移步进屋以避风雨。”任不平看了看他身旁的一根三叉杖,淡淡说道。
只是这话音本就不高,又被风雨打的七零八落,却不知那人听到多少。
“啪”一道霹雳落下,正斩在院内的另一株小树上,将那枝条击的粉碎。
“眼中为色所迷,心中便有所惧。”那人语气柔和,声如细线,却丝毫不为风雨所动,即便是震耳的雷声亦无法将之盖过半分。
任不平心中一惊,不由得双手合十,恭声问道,“多谢指点。不知大师来此,可是为了因果?”
那人呵呵一笑,再没了声息。
任不平等了半晌,不见回声,只得说道,“不敢打扰大师清修。”
如此一来,窗户自然也不能关了。
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任不平一转身便看到屋角的葛袍老者正望向窗外,见他望过去,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便继续饮酒。
“这苦行头陀什么时候来的?负责警示的人呢?赫乐现在越来越懈怠了。”九娘望向院中,眉间微有薄怒。她本未走远,恰好听到几句,便折返回来。
任不平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了。你去准备吧。”
九娘偷眼向屋内扫了一眼,小声说道,“不再等等了么?”
任不平顿了顿,摇头说道,“去吧。他要来,早该到了。”
九娘点点头,转身走向后厨。
任不平缓缓抬头,望着女子的婀娜背影,喃喃自语道,“但愿不要让我失望。”
“阿福,小十一今年也及笄了吧。上次见她还是在京城。这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了。还是那般顽皮么?”布甲女子轻抚腕上的菩提,笑语吟吟。
阿福点头笑道,“是。五月初行的及笄之礼。裴家小一辈的九郎有意求娶十一娘。可惜……”
“呵呵,三哥怜惜女儿,不愿她过早嫁为人妇……咦?这酒有问题!”布甲女子身形晃了晃,急忙扶住条案,咬牙说道。
阿福骇然而立,横刀立时出鞘。他肩负卫佑重任,虽然眼馋美酒,却是点滴未沾。
周围几人随即响应,雪片似的刀光此起披伏,将众人的眼都晃的眯了起来。
“咣当”一声,不远处的红脸胡人歪在地上,条案被他带倒,酒肉散了满地。
接下来,又有几桌客人倒下,伺酒的胡姬不明所以,只知道抱头鼠窜,尖叫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将偌大的酒肆搅成了一锅粥。
“任不平,好大的狗胆!戕害官差,视同谋逆。你是想连累三族么?”柳召南来的虽晚,可酒却喝的不慢。眼见众人接连倒地,惊惧交加之下,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他身后的不良人听了,如同绷簧,原地跳起,直奔任不平。
任不平更快,大袖飘飘,恍若御风。只一步便跨到倒地的红脸胡人的身前。
不良人自知不敌,脚下一顿,望着查验红脸胡人的任不平,突然说道,“你姓李还是姓徐?”
任不平听了,搭在大汉脖颈下的手不由得一缩,慢慢的抬起头来,望向不良人,淡淡说道,“我叫任不平,自然是姓任。”
不良人转脸看了看柳召南,才轻声笑道,“我使人查了你的户籍,先天初年九月生于代州望月县,父母皆亡,无兄弟姐妹。”
任不平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说道,“有问题?”
“哈哈。”不良人突然旁若无人的大笑起来,指着任不平笑道,“户籍上虽有你的名字。可团貌三年一更,却只有你近十年的模样。况且……说起来,也真是凑巧,望月县那年的手实与计帐恰好因为战乱遗失……”话到一半儿,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淡。
任不平缓缓起身,摇头叹道,“十年?唉,看来记性确实大不如前。连我都忘记自己十年前的模样了。至于手实与计帐……柳帅,这些东西归衙门里的哪个曹?”
柳召南正望着那不良人发呆,不由得顺势接口道,“自然是户曹。他们……耿大头,你……怎么了?”
在他印象中,耿大头一向只用横刀说话,极少言语。正因如此,他才喜欢将之带在身边,作为爪牙。可眼下其人神色张狂,言辞犀利,所言之事句句切中要害,连他听了都有些诧异。
这人还是耿大头么?
“二郎,你是聪明人。不会以为单凭这些小伎俩就能将杂家绊住吧。”贾力士出声了,他手中擎着酒壶,坐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任不平微微一笑,抱拳说道,“将军说笑了。不过是些许曼陀罗,不平怎敢拿出来献丑。应该是另有高人,想籍此会友,才让将军受了牵连。”
“嘿嘿,想牵连杂家?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贾力士说完,深吸一口气,左手猛拍前胸,大嘴张开,一股水箭激射而出,方向正是葛袍老者那一桌。
任不平似乎并不意外,笑吟吟的望过去。
老者一愣,还未起身,便被左手边的年轻人拎起来,径直迎上那股水箭。
任不平的脸色却变了,脚踩丁字,右手成爪,向前猛抓。
可惜,还是迟了。
老者堪堪被水箭击中胸前,衣衫尽碎。随着一声惨叫,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往外涌,雪白的胡须顿时成了红胡子,粘成一片。
这一幕发生的快逾闪电,等到众人反应过来,老者已经被扔到地上,一动不动了。
任不平走到跟前,怔怔的望着地下的老头,嘴里反复低语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错了?”
那行凶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全无惧色。
另外的中年人猝不及防之下,眼睁睁看着老者受袭倒地,嘴巴张的像只蟾蜍。老半天才喊道,“崔掌事,你疯了?你……”
凶手没有看他,而是望着面色灰白的任不平淡淡的说道,“私人恩怨,跟太常寺的差事无干,你据实上报便是。”
“太常寺?”贾力士终于起身了,拎着酒壶,走过去,看都没看地上的死人,只是不住打量着崔掌事,边打量边问道,“太史令还是太卜令?”
太常寺,位列九寺,地位十分尊崇,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药。
崔掌事目光微垂,置若罔闻。
那中年人转过身,恭恭敬敬的说道,“禀将军,我等受命于太史令。”
贾力士眉头一皱,冷声说道,“太史令一职,空悬久矣,你们受谁的命?”
那人偷眼望向崔掌事,不敢再说。
贾力士三角眼微眯,试探着说道,“太常寺的差事是什么?”
崔掌事默然不答。
这时阿福四人护着女子也到了,刀头斜指任不平,厉声喝道,“二郎,事情出在你的地方,无论是否与你有关,快将解药找出。否则……你我皆难活命。”
柳召南如梦初醒,跳脚喊道,“王……这位小娘也受了无妄之灾。任不平,快快将凶徒制住……”话到一半儿,才想到刚刚贾力士的脸色,估摸那凶手怕是来头不小,便不敢说下去了。
任不平看看女子姣好的容颜,已然明了其身份,心中一叹,望向凶手说道,“崔琦,你所谋之事,与这位小娘无关,切莫牵连无辜。”
话音刚落,耳听“砰”的一声,一只利箭从窗外的夜色中飞来,恰好钉在众人头顶的横梁上,箭尾颤动不已,鲜活的好似一条蹦上岸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