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零年),八月初三,酉末。
河东道,天空如墨,电走银蛇,眼见的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通往太原府的官道上,一驾异常宽大的三驾乌棚车正在狂奔。另有三匹快马呈品字,分列周围,马上骑士虽未着革甲,但进退之间,行止有度,颇具章法,一看便是久经阵仗的老卒。
御车之人是位身披蓑衣的壮汉,膀大腰圆,眼神锐利。他不时抬头看天,手中长鞭恍若彩蝶,翩翩起舞。
疾驰中,车身侧的厚帘一挑,露出半边脸,虽只半边,却已是娇艳无匹,颜色足以惊绝天下!
“阿福,闭城之前,怕是赶不到了。大雨将至,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声音略显沙哑,魅力却丝毫未减,反而平添一股别样的韵味。
阿福长吁了一口气,高声应道,“是,小娘。前边就是史家沟。那里有家酒肆,有热汤饼,还有……呵呵,三勒浆。”
史家沟距离太原府六十余里,因先秦时的一位史姓王爷而得名。隶属晋阳县,是东进北都的必经之地。当初太祖皇帝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剑指天下,占了这花花世界。
因占着地利,早先这里本是太原城外的繁华大镇。直到先天初年,一场大疫,十室九空。坟头起的比河滩的卵石还要多,还要密。哭丧棒更是成排的插在地里,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如今,那些坟头都被风雨打散,唯有成片的柳树倒是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景。百姓嫌这里晦气,越搬越远,此处便逐渐空了下来。
直到三年前“任记”酒肆开张,才勉强聚了十几户,大都还是不明底细的外乡人。
说是酒肆,其实就是几间屋子打通,让路人有个既可以吃酒歇脚,又能在错过开城门时间后,勉强对付一晚的地方。
因走水不易,屋子便建在一处坡前,紧傍官道,远近的柳树被伐去不少,空出老大的院落,可以拴个马,停个车。
此时,透过大敞的窗户,能看到里边条案纵横,酒肉满桌,许是风雨的缘故,客人并不多,略显冷清。一块看不出什么底色的木牌吊在屋顶,被大风不住掀往高处,复又被铁链拽下来。隐约可以看出上边公公正正的两个字,“任记”。
并没有撑多久,也就盏茶的功夫,天空就仿佛漏掉一块儿,积攒了几个月的雨,直接就开始往下倒。
风借雨势,雨乘风势,天地之间,很快便连成一片。
民间讲究聚财,窗不对窗。所以屋外风大雨疾,里边却不受影响。酒味儿、烤肉味儿、脂粉儿、甚至还有臭脚丫子味儿,混合在一起,比天竺的胡椒都要刺鼻。
跟平日里的人声鼎沸不同,此时整个酒肆里只有一个声音,抑扬顿挫,辗转于风雨中。
“那是……哦……约莫是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第五次东巡于沙丘宫。”
“差不多也是如今这个时辰,偌大的行宫里,空空荡荡,只余两人相对而立。”
“一人玄衣纁裳,虎口,日角,大目,隆准,长八尺六寸,大七围,声若雷霆,隐有龙虎之气绕于身前。”
“另一人,青袍裹身,白面长须,眉间恬淡虚静,唯有一对凤目颇为细长,精光四射,仿佛可以洞测天地。”
“‘李斯,你胆敢坏我大秦基业,就不怕天日昭昭,刀斧加于身么?’大殿中雷霆滚滚,却是玄衣人开口了。”
“‘天?呵呵,何为天?万法皆归于道。你看这山河,人导之而行,曰决。水不循道而自行,亦曰决。水尚如此,何况于人?嬴政,千万年来,人仙之争,从未止息。今日,我顺天而行,虽合于道,却摒弃人情。然,实属无奈。’李斯轻声一笑,指着窗外,悠然而道,神色间哪里有半分无奈之意。”
“原来,那玄衣人竟是灭六国统天下的嬴政!”
讲到这里,酒肆里顿起一阵嘈杂,几个陪酒的胡姬更是夸张的捂嘴惊呼。
借着昏黄的油灯,隐约可以看到讲述人的轮廓,胡须连鬓,眉眼细长,属于混迹人群转瞬即忘的模样。可他脸上的淡然却怎么都掩饰不住,这种淡然之下隐隐透出一种漠视,一种对世对人的漠视。
“二郎,接着说啊。”一旁的几个汉子拍案而笑,声动如雷。
二郎抬眼看了看窗外的风雨,以及风雨中急行的几驾车马,继续讲道,“嬴政闻言大惊,犹疑不定的望着这个十六岁相识,而今已有三十余年的臣下,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也不怕说与你听。这一方浩荡天地,自有章程。或曰为,道!山河万物皆依天而生,循道而行,由此繁衍生息,枯荣交替。可,总有一些人得天独厚,却不思感恩,反而悖道逆天……’李斯说到这里,袍袖一拂,望着嬴政淡然一笑,接着说道,‘每逢此时,便有仙人诞出,修剪枝蔓。而今,七国一统,本是百废待兴,万民思安。可你却不思进取,居然妄图长生?枉我暗中阻你,一次又复一次,可……事已至此,我亦无能为力。嬴政,你可知天道因此崩殂,灭国取死之祸,但在眼前!’”
“李斯这几句说来,声色俱厉,方才的清淡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嬴政既为人主,灭六国,统天下,杀伐果决岂是常人可以比拟?经历最初的惊异后,不过短短几刻便镇定下来。虽明知此人绝非常人,亦是面无惧色,啧啧冷笑道,‘仙?那又如何?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蓬莱、方丈、瀛洲,僊人居之。却不知,你来自何处?’言语间已满是调笑。”
“李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负手转身缓缓说道,‘你死后,二子胡亥当国,秦国必乱。天下又将涂炭。此皆你一人之过。’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向外踱去。”
“‘欲加之罪。想我嬴政一心为国,天下子民莫不愿我长生。你盗天之名,惑乱我大秦,实属大妖。天道轮回,我人族必有昌盛的一天,到那时,自有他人与你等计较。来来来,今日虽明知不敌,我亦不能束手待毙。’说罢,将袍袖连同下摆一起斩去,剑指李斯,咆哮道,‘想你我定计天下,纵横捭阖,没想到也有刀剑相向的一天。过往种种,就当这袍袖一般,已然断去。李斯,你我恩断义绝,还不快快上前,取我性命?’”
“李斯背对嬴政,想到多年来,两人朝夕相处,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身后这人待自己确实甚厚。心下不由一颤,步履已然凌乱,继而大恐,自己身为仙,怎能有凡人的情感,咬牙向后挥了挥手腕,耳听“噗通”一声,嬴政仰面栽倒,只剩出气,没了进气。”
“李斯闭目摒住气息,待到心境平和,才高声喊道,‘李斯送大秦皇帝归天。’”
“夜幕下,这一嗓子恍若利刃,直破长空!”
众人听到这儿,嗟叹连连。
二郎微微一笑,端起酒盏,朝着众人略作示意,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始皇死后,长子扶苏自尽,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
“秦二世二年,李斯同右丞相去疾、将军冯劫劝秦二世胡亥停建阿房宫。二世大怒,勒令将之逮捕入狱。后以其子李由谋反为由,腰斩于咸阳闹市,并夷三族。”
“有好事者掘其墓,全家老小俱在,唯独少了李斯。”
故事讲完,余韵袅袅,正逢外边车马赶到,立于门外。
“二郎,你这故事讲的好是好,可这仙……怎么听着有股子血腥味儿?”一个红脸的胡人大汉一边僵着舌头说道,一边拽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狰狞咆哮的狼头纹身。
与他临桌的几人,亦是不住点头。
二郎闻言,似是无意的冲着屋角的一桌客人看了看,笑道,“不过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
屋角一行三人,居中的是位须眉皆白的葛袍老者,梳着齐整的道髻,斜插一柄碧玉簪。他的左手边是位年轻人,相貌清秀,双眼极为灵动,左顾右盼,甚不安分。倒是剩下的那位中年人举止沉稳,像个行走江湖的老手。
屋外,停着的乌棚大车,照旧只是挑了挑帘子,有女声笑道,“阿福,这就是太原城外一盏灯?”
阿福跳下马车,站在泥水里躬身一礼,小声说道,“是,他就是任不平。”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发髻高挽、身着布甲的女子迈出车门,虽不施粉黛,可端的是倾城倾国之貌,尤其是眉宇间的英气,十分迫人。
另三人早下了马,来到跟前将油纸伞撑开,连成一片,护在女子头顶。
女子立于车辕,透过窗户看了看酒肆内的情形,又转身望向来处,喃喃自语道,“阔别多年,终究还是回来了。”
说完一甩额头的雨水,跳下马车,径直走进酒肆。于门口稍加观望,便来到最为居中的条案坐定,淡淡说道,“听说这里的三勒浆堪比波斯,连长安的安乐坊都尝不到。不知是不是徒有虚名?”
屋内油灯昏暗,可伊人的容颜却犹如光华,令人侧目。
二郎早把这女子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诧异万分,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哪里有什么三勒浆,不过是邯郸学步,堪堪形似而已。九娘,还不快把酒给这位小娘送过来?”
当垆的胡姬媚笑一声,持壶款款而行,胸前的白腻亦随之汹涌,顿时将众人的脖颈都拽弯了。
“万法皆归于道?呵呵,这李斯,好大的口气!”屋角的葛袍老者缓缓放下筷子,微眯着眼睛望过来。
二郎的眼神与之一触即回,低下头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今日风雨留客,我任不平便趁着酒性再给大家讲一段。”
布甲女子兴许是饿了,对酒水浅尝几口,便只挑了汤饼吃。听得这几句,黛眉微挑,停箸望向任不平。
几个闲汉自是欢声雷动,拍案叫好。
任不平瞥了一眼窗外的风雨,略做停顿后,淡淡的说道,“汉,后元二年二月乙丑日,夜幕低垂,于五柞宫中,烛火甚为昏暗。征伐一生的武帝已到了弥留之际。”
“一人身材魁梧,皮肤白皙,眉间疏朗,胡须长美,立于榻前,望着一脸死灰的刘彻,淡淡说道,‘天道难测,长生岂可染指?安心去吧,弗陵可为太子。而我霍光……嘿嘿,自然难得好死。世间这些情情爱爱,我也早已厌了。可惜,还的忍耐一些时日。唉,长生?又哪里值得羡慕?’”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只余榻上一具尸体,眼睛瞪的老大,怔怔的望着窗外。
次日,武帝崩于五柞宫,享年七十岁。刘弗陵继位,即昭帝。”
众人皆默然,就连那布甲女子亦是放了筷子,凝眸望向一脸淡然的任不平。
“霍光拜大将军、大司马,受命托孤辅政,封为博陆侯。昭帝死后废昌邑王刘贺,拥宣帝即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权倾朝野。”
“地节二年,霍光去世,陪葬于武帝茂陵。两年后,霍家谋反事败,满门抄斩,族灭。”
“有仇家秘掘其墓而入,见棺椁空空如也,间有五彩之光流溢,大恐,归家后不吃不喝,没几天便咽了气。临死前不住喃喃自语道,‘咄咄怪事……原来世间真有仙人……’”
“没想到,二郎不止杀人放火在行,话本也讲的如此精彩。佩服,佩服。”风雨中又有两人迈步走进来,笑吟吟的打断任不平的故事。
暗红色的长袍被雨水浸湿紧紧的裹在身上,制式的横刀松松垮垮的悬在腰间。
居然是侦缉捕盗的不良人。
角落里随即闪出几条身影,远远的将两人围了,神色间颇为不善。
“哗”,恰逢天空一记霹雳迎头斩下,震的屋顶乱颤,闪电将屋内众人的脸耀的惨白惨白,像一群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