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皇愣了几秒，才道“爱卿，何出此言？”
游贤摸着花白的羊胡子，哈哈一笑道“陛下执掌天下已四十余年，心里只怕比老臣还要明亮几分，又怎么会看不出如今的朝堂之上，有多少是老树盘根。细看这几年间的科举取士，看似引入新鲜血液，实则为老树发芽，可这芽若真的长起来了，只怕这些老树夹缝间的小树苗就活不成喽。”
圣皇思衬着，脸色越发的凝重了，好半天才道“那游老兄认为该怎么办呢？”
游贤站起身，道“陛下，您是知道老臣的，虽然活了七十七岁，却没有一儿半女。唉”他长叹一声，笑道“说句自私的话吧，老臣这一生啊，是都给了您了。”
圣皇一听，摆手笑道“都给了朕了，老兄这话说的可真像那群后宫的妃子啊。”
游贤道“自然是比那群后宫的妃子还要多上几分真心。”
圣皇摆手笑着道“好了，好了，游老兄就别绕圈子了。赶紧说吧，说吧。”
德全忙给游贤再添了一杯茶。
游贤抿了一口，将茶递给周行，笑道“年轻人，尝尝吧。”
周行接过茶，惶恐的看着主位上的圣皇。后者则朝他摆了摆手，道“喝吧。”又笑着对游贤说“游老兄，你还真是改不了借花献佛的毛病。”圣皇才说完，眼神就暗沉了几分，心里的悲凉就像是秋天的风，吹走了温暖。
游贤虽然将圣皇的变化尽收于眼底，却假装无事的笑道“周行，这茶你可喝出味道了？”
周行想了片刻，才回道“小臣不精于茶道，只品出了这茶清冽如高山之泉，甘甜似竹中之水，很像新茶。”
圣皇颓然一笑后，漠然道“还真是够年轻啊，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新茶呢？”
游贤颤颤巍巍的站起身，道“陛下，你可知这世间只要有心就没有什么能做不到的，那怕是迎寒吐芽，那怕是破浊开莲，只要有心就能感动天地。陛下，如果老臣没有猜错，最近您喝的茶应该是卉贵妃送来的吧。”
“游老兄，你怎么知道？”
“陛下可知这些茶其实是内子亲手为老臣所植所采，攻克万千难关，去岁方成。而这一切皆因老臣生而喜茶。但老臣知陛下最近颇为忧愁，所以托内子将茶尽数送给了卉贵妃，老臣也是料定卉贵妃钟爱陛下，定舍不得自己喝。方才老臣喝第一口茶时就放心了，至少老臣身去后，陛下身边还有一深情之人。”
圣皇低头看着自己茶杯中的那一片片绿色，喃喃着“游老兄~”
游贤又咳嗽了一阵，继续道“陛下啊，您的品茶之道自你我相识起，就在老臣之上，可为何没有品出这是新茶呢？”
圣皇叹一声后，接过德全重新倒来的茶，轻轻抿上一口，道“是了竟品不出新茶的滋味了。”他苦笑着“大概是老酵茶喝多了吧，便一心只想喝的更浓了。”
游贤道“非也，陛下。并非老茶不好，只是您喝的老茶太过浓重了，以至于麻痹了您的味觉。”他有剧烈的咳嗽了一阵，一口鲜血洒在了手帕上，他忙将嘴边的血擦干。可周行还是看到了，忙上前扶住他了，游贤欣慰的一笑，继续道“陛下，你看这孩子多好啊，若是换成了那群老家伙只怕就看着老臣倒下去了。咳咳咳！”他颤颤巍巍的向前走了一步，将带血的手帕塞入袖口，同时拿出一个册子，珍而重之的举过头顶，缓缓的跪下，道“陛下，这时老臣最后能为您做的了，一个无知到将您看做弟弟的朽木，咳咳咳，还希望您能好好斟酌一二吧。”
德全忙走下来，将册子接过去，呈给了圣皇。
游贤跪在地上，继续道“咳咳咳！陛下，这是老臣用最后的几年观察到的帝国新茶，您可以认为是老臣一手栽培的，您也可以猜忌老臣，但是请不要，咳咳咳”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身体的虚弱让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继续道“请您不要猜忌他们，这群孩子没有几个大族之后，但都是迎寒而长的，未来只需您给点阳光肥料就能成为栋梁之才，咳咳咳~”
圣皇随意看了几行，淡淡的道“平身吧，游爱卿。”
游贤苦笑着，一滴滴的鲜血落在勤政殿的地板上，他无比虚弱的道“陛下，老臣起不来啦。”说完便瘫倒在地。
圣皇忙跑下来，喊着“游老哥，游老哥！”
周行抱着那行将就木的老人，忍不住红了眼眶。圣皇附身，紧张的看着周行怀里的老人，道“游老哥~”
游贤虚弱的挤出个笑容，道“苍老弟，我本想死在家里的，可只怕，只怕是不能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是说我游贤悠闲，我也的确是悠闲了大半辈子，可~”他又吐了一口血，模模糊糊的道“可我想为你不悠闲，就这一回，行吗！多看看，多看看~”他的手尽全力的抬高，指向勤政殿的桌子，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一代闲散之臣，游贤，终于不再悠闲了。而他今日的死谏，也彻底改变了帝国的朝堂。
圣皇的手缓缓的落在游贤的脸上，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认真的见游贤，吊儿郎当的站在一片茶花之中，却对着自己心怡的丹儿介绍着茶花之间的不同。看着丹儿对其他男子笑逐颜开，那时的圣皇气的不行，于是就选择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游贤做了贴身的侍读童子。起初圣皇只想折磨游贤，可游贤总是一脸的笑意，实在欺负狠了，也不说什么，就拎着一个小茶壶悠闲地坐在亭子里喝茶，于是圣皇想自己也要好好的学品茶，将游贤最擅长的踩在脚底下，然后天天在丹儿面前讽刺他。可是后来圣皇才发现，原来这个游贤是真的什么都不行，因为父皇考他们时，游贤总是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能答上一个字。而反观其他皇子的侍童，各个聪明伶俐，神采飞扬。
圣皇想着想着，就笑了。可是突然他有不笑了，脑海中是他的父皇在问他“珏儿，你可愿意再换个侍童？”他说“父皇，儿臣不愿意。”
“为何？”
“因为儿臣相信他，不会一直愚钝！”
接着他的父皇又问游贤“你觉得朕的九皇子如何？”
游贤怯怯的道“回陛下，九皇子殿下，待臣如兄弟，臣深知自己愚钝之极，可九皇子却依然愿意扶持臣，臣想这世间无数似臣愚钝的百姓，若是都能得到九皇子的照拂就好了。”
圣皇想到着，突然跪在游贤的尸体旁，哽咽道“老哥哥~”脑海里浮现出他的父皇当时摸着他的头说的一句话“皇儿，你甚好。”而游贤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