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储儿走在前,从明月撬开的一条眼缝看去,正看到他腰间镶玉的束带,束带下是贵族男子常佩戴的玉玦,上面雕刻当下流行的云纹,只是这白玉看上去质地不凡,让她不禁想到朔哥哥相赠的那一枚。
她突然想到那天鲍子的一番话,那两种可能,她一直觉得朔哥哥等不到她后,大概已离开了临淄,天下之大,单凭一个名字,也许永远天涯两隔,失落是失落,但她渐渐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想将那枚曾属于过他的玉玦赎回,即使今生都不复相见,只要玉玦在,她总算可以知道,曾经经历的一切不是梦,曾经她愿意倾心的那个人,真真实实存在过。
然而这一刻,她想到了那另一种可能,若是朔哥哥只是隐藏身份呢……齐国君主这一支,也是吕氏……朔哥哥会不会……
这疯狂的念头只一瞬,便很快消失。
明月在两个婢子一前一后的晃悠间,进了那个叫做齐己院的地方,没有更多的人迎上来,但从两旁伏首而立的婢子和侍从恭敬的身姿来看,他们显然不是近身伺候之人,而从他们隐隐透漏的怯懦的眼神中来看,他们似乎很惧怕这位主子,当然,因为被人仰面抬着,视线低洼,她从哪些眼神中又发现些不解、惊诧、以及怜悯,明月内心同样在不解和惊诧,她不明白这份怜悯的由来。
过了前院,来到内庭,客房还没准备好,太子储儿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家房檐出了一会儿神,东离和那两个抬着明月的婢子站去一起,默默等着主子发话,此时,东离低眼瞧着明月,月光打在她光洁的脸颊上,好似凝出细腻霜雪,她微微眯开一隙,黑长的眼睫遮不住那眼底窄窄的一条璀璨,若弯月,似星河,光芒划破漆黑的夜。
东离心中一紧,这眼……像一个人……像……
他脑中念头还没转完,耳边响起太子的声音:“先抬进来吧。”
东离顺着声音消失的方向去看,吕储儿已经飘然走进了寝房,只留那扇屏风,万年不动地折在门前,阻隔着一切可能的风尘与尘埃。
那两个抬着她的婢子手抖了抖,慢慢抬开步子,上了台阶,越过门槛,然后在屏风前停下脚步,随着东离得一个手势,“砰”,扔下她,后退着出了内庭。
她睁开眼望着走远的那两个婢子,此刻恍然领悟出那些眼神中的怜悯意味着什么,那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的同情与无奈,又是对自己完好无损活着的庆幸。
一个激灵,她抓住了正要退下去的东离的袍角,比划了一个手势,东离一怔,一时有些不解她的意,她呲开嘴,正要提示个口型,屏风内脚步声渐近:“东离,还愣着干嘛?打盆洗澡水来!”
东离不敢马虎,立马拉上门退下,太子说准备洗澡水,言外之意就是要临幸这位婢子,只是……
他一副忧愁深重,被主子临幸过的女子,无一幸免,都会在第二天一早直接被一杯毒酒赐死,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这位是郑世子身边的人啊,主子动谁也不能动她呀,不成,他得想办法。
他脑子飞快转着,方才主子要抬这女子进齐己院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命人送信去了跃兰轩,可偏偏送信的人回来回话,说郑世子此时不在院子里,他来回搓着手,手下不自觉伸出三根指头,翻来覆去在冷冷的月照下端详。
这是她曳住他那一刻,做出的手势,三。
“三”,是何意?
擎着热水的婢子排着长队经过门廊,到了内庭,换成那两个平时常侍奉的婢子轮番端着铜盆进去,一一倒入室内的大木桶内。
屏风内腾起氤氲热气,空气潮湿而温热,明月兀自躺在地席上,不知是陡然升起的温度还是紧张,后背渗出一身汗。
热水添好了,婢子最后送上一叠雪白的衣服,悄然退下。
门一关,明月便觉得眼前一暗,衣袖像被人拉扯着踩在脚下,不用看,一定是吕储儿。
想到之前那众婢子侍从看自己的眼神,直觉齐己苑这一行危险神秘,靠人不如靠己,救兵还不知能不能搬来,这样一想,她胳膊动了动,装作很努力地睁开眼,一脸疑惑自己身在何处的表情。
“咦?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嗖”地抽出被储儿踩下脚下的袖子,“嗖嗖”地起身,“嗖嗖嗖”地蹭去门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背过手去摸门插。
吕储儿被她这一系列迅疾的动作惊得一怔,随即冷冰冰一笑,低头解开束腰,然后轻轻一扯,紫金的外袍倏然滑落,露出里面的宽大的纯白泽衣,那泽衣质地丝滑,一丝不皱,荡漾返照着屋内烛火:“不想受鞭笞之刑法,倒也有一个办法,”他转过身,伸展开双臂,侧过脸,勾勒一丝似有若如的浅笑,“更衣,沐浴,侍寝。”
明月眨眨眼:“世子,要更衣,您有贴身婢子会侍候,要沐浴,这个您要亲自来,要侍寝嘛——”她继续在门扇那里摸索,“咔嚓”门插一抽,“您还是另寻良人,后会无期!”
她拔腿调头,用力将门向外一推,这一推不要紧,脸色骤然由白里透红转为黑中泛紫。
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吕储儿背对着她,动也未动,但明月显然感受到了轻蔑和嘲讽。
“世子,我可七日没有梳洗了,你确定挑选我侍寝?”反正跑也跑不了,她干脆走到案几前摸了一块方糕,径自坐去那整洁精致的床榻,油乎乎一双手在帷帐和被褥间蹭来蹭去,把站在那里摆好姿势准备“被更衣”的吕储儿晾在了一边。
储儿唇角抽动,低低呵斥一声:“滚离我的床榻!”
“嗯?”明月装作没听清,“我发现齐国的方糕做得不错,世子,来一块?”
储儿正要嗤鼻,空中一道劲风,伴着硬物飞来的掷力,他下意识收手去接,两只手掌一合,再一开,他看着掌心那块抛来的方糕,局促皱眉,然后一甩,丢诸脑后。
满脑子都是“这女子七日没有梳洗”的念头,也许她的手也没有洗过,方才她在躺在地上,虽然屋内的地席每日都分早中晚清理三遍,但他决不允许一双刚摸过地席的手未经盥洗就碰触任何要入他口的食物。
明月早就看出他的过洁之癖,心中窃喜,庆幸自己编了个七日不曾梳洗的理由,忽听对方冷笑一声:“热水都给你备好了,还不快点更衣沐浴。”
明月含着方糕的嘴一停:啥?不是你要褪衣去袍,热水沐浴的吗,怎么变成了我……要沐浴?
储儿笑着点头,他的笑幽冷,明月几次都觉得那不是笑,倒更像是刽子手给死刑犯一种临刑的怜悯。
怜悯,奇怪,为什么只是侍个寝,所有人都是这相同的眼神。
她探究地去捕捉吕储儿眼神里的心神荡漾之意,然而并未发现一丝一毫,她突然想起今早田汶无意说的一句传言,那个关于世子储儿和二公主文漪私情乱伦的传言。
一瞬间闪念,床榻上歪坐着的少女低头狡黠一笑,三下两下咽下口中的方糕,拍拍手上残渣,坦然昂首挺胸,缓缓向着那半人多高的木桶,“扑通”,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