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在陵城四院有过一面之缘,梁梦美像是记住了傅沅一样,对她很有一种古怪的依赖感。
她认不出七旬老母,更认不出分隔二十几年的儿子,对上他们时,眼中只有陌生和不安。但看到傅沅,她就会平静下来。
对此,涂老太太、梁景城祖孙二人也是万般无奈。
梁景城只觉得,或许这是一种类似印记行为的表现,只当是凑巧。
但涂老太太却想着,这就是缘分,这么好的大姑娘掉到自己面前,可不能让人轻易跑了!
于是,她厚着老脸私下央求傅沅,有空时多来看看自家可怜闺女。
傅沅当然不能拒绝,更别提,转眼间她就成了个“失业人士”,更是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
她没把举报一事放心上,因为,据段壁人说,类似的事之前也发生过一两起,都被梅方摆平了,这次应该也不会拖太久。
“最多封个十天半个月的,我们刚好能休个假,美滋滋~”
然而,一周过去了。
梅方仍是焦头烂额,事情毫无进展,而过去与他交好的那些人纷纷都变了模样,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与此同时,幸福咨询公司摊上的官司也不止非法买卖信息,又多了偷税漏税这一条。
于是,继法院之后,税局也跑了过来,公司大门上的封条又贴多了一层,煞是精彩。
梅方欲哭无泪:“老子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非要这么整我?”
傅沅忍不住问了个关键问题:“第一条咱们就不说了,至于这第二条,您是逃了呢,还是没逃?”
梅方哭丧着脸,却振振有词道:“做生意的人,做个账怎么能叫逃税呢!我,我就是想着简单明了点,把零头省去了嘛……”
众员工:……
都知道梅方是个铁公鸡,却没想到,他还会在这种地方抠,还抠出了个大问题!
但,仔细划拉了下梅方的两套账本,中间的差额也没有大到至于引起税局关注的地步,只算是小打小闹。
那么,税局是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查他们这么一家注册资本才六位数、全公司人数从未超过五个人的小破企业的呢?
“难道是因为法院那事?不是有人告咱们非法买卖个人信息嘛?可能是调查中途发现的……”
说起来这事,袁昕还十分气愤。
“徐家那两个老不死的,祸害两个儿女也就算了,还想来祸害咱们?我看,那几个录音和视频咱们就该给他们曝光到网上去,也好让世人看看他们的丑恶嘴脸!”
段壁人鄙夷道:“还不是你们做事没善后?那个监听器你放了几个?办完事回收了几个?被人抓住小辫子,还有脸报复!”
傅沅却觉得有些古怪。
“即便是我们留下了纰漏,这才短短几天,他们也不至于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和公司名称啊?还一告一个准,感觉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袁昕奇道:“难道是郭涛那小两口透露的信息?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梅方却是联系过郭涛的,对方矢口否认。
甚至,他还对天发誓,表示自己绝对没有透露他们的信息。就连女友徐佩云,也只是大概知道郭涛找了朋友的朋友帮忙,并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在何方。
最后,郭涛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跟女友一起,去做好徐家二老的思想工作,争取让他们主动撤诉。
既然不是他们透露的,徐家三个糊涂虫哪里借来的灵光呢?
段壁人随口道:“总不会是金虎的同伙干的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傅沅知道的总比他们三个多一些,但她也不清楚周兰芝的具体身份,只是有了点朦胧的猜疑。
及至在医院,恰好碰到梁景城,两人说起此事时,后者才歉然道出一切。
“抱歉,我不该让你们卷进这件事里。你们公司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不用太担心。”
傅沅却是悚然一惊。
“你是说,她是那位周书记的女儿?可,我之前怎么查不到这一层?你,你外婆知道吗?”
“知道一点。这事没公开,不过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傅沅若有所思:“他们夫妇俩现在可是海城的大财主,在国内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级别,说富可敌国一点不夸张。周家这么做,是想规避那方面的影响么?”
梁景城颔首道:“多半是这样。不过,也就只是蒙外面的一些媒体,免得他们乱写、影响舆论罢了。该知道的人,哪里不清楚?不然,他们周家的旁支也不会短短这些年就发展得这么快,说是房地产投资赚钱,可他们的原始资金来源……”
他以一声呵呵冷笑结束了这段对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不希望傅沅继续掺和进来。
梁梦美此时是醒着的,她坐在椅子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墙上的电视看,那是《猫和老鼠》,涂老太太说她就喜欢看这个。
兴许是提到了周家的缘故,梁梦美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们好几眼。
似乎记起了什么,敲了敲脑袋,最后却还是摇摇头,继续看她的动画片去了。
见此情状,梁景城不由得苦笑。
谁能想得到,自己心心念念了二十几年的生母竟然还活着,却是这么个孩子模样?
当年,他刚刚记事时,就是外婆外公两人带着自己。问他们要妈妈,都说妈妈生病了在医院。那几年,母子两个拢共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后便是母亲的“意外之死”。
多年来,母亲留在他心里的形象一直没变过,就是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的样子。
年轻,美貌,不过二十出头……
可如今母子重聚,两人的心理年龄却像是来了个大调转。
老实说,梁景城没感受到多少重逢的幸福感,恰恰相反,他竟诡异地觉得,自己像是多了个孩子要照管的责任。
傅沅对此心知肚明,结结巴巴安慰了一句:“你放心,阿姨肯定会好起来的。那个陈教授不是说了嘛,这么些年都熬过来来,肯定是阿姨体质特殊。没准,今后会慢慢恢复过来呢?”
梁景城嗯了一声,很快转移了话题,也柔和了神色。
“说起来,你其实不用经常过来,这样太麻烦你了。外婆她老糊涂了,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傅沅下意识摆摆手:“没什么,反正我现在失业了,也没别的事情做,就当来做义工献爱心嘛。而且,刚好华华的妈妈就在这里工作,我每天蹭她的小绵羊回去,还能顺便在她家蹭个晚饭,挺好的~”
梁景城噎了下,再次道谢,又把她和陶妈妈给感激了一番。
傅沅后知后觉道:“对哦,小金家村的案子不是还没完事吗?你整天在这边待着,华华和小邹他们岂不是很辛苦……”
梁景城耳朵不自然地动了动,勉强正色解释:“前期调查已经基本结束,就等着检察院那边的回馈了。不过,我不大看好,起码一审不可能有满意结果……”
“咦,为什么?”
梁景城犹豫了下,这才低声道出原委。
原来,小金家村的事情已经闹了有些年了。
自金光化工厂十几年前建成,小金家村的河水就不大清澈了,到了后来,更是污浊横流,寸草不生。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年比一年多的恶性肿瘤病发率,村里的中老年人一个个倒下,就连有些新出生的婴儿都有患白血病、手足畸形的。
小金家村的青壮年外流的本就不少,这下外迁的人更多了,都是举家搬走,逢年过节都不敢回来。
一开始,人人都说这片土地是被恶鬼诅咒了的,不然怎么会病的病、残的残?
到后来,人们才慢慢意识到,是上游的金光化工厂排出的污水、废弃导致的后果!
小金家村的残老们便开始了漫漫上访之路。
可找环保局,后者来检测时,金光化工厂关了车间,最后说检测结果没超标,一切正常。找别的部门告环保局,又是各种扯皮、踢皮球、推诿。
直到今年上半年,村委会才决定去找律师,用打官司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权益,状告金光化工厂、环保局以及系列不作为部门。
可这案子牵涉太大,他们被不少大小律所拒之门外,包括陶其华所在的荣威。最后,他们误打误撞找上了梁景城,后者又说动了陶其华,让其说动顶头上司接这个案子,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梁景城沉声道:“他们噤若寒蝉,就是因为,当年批了那块地建化工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德高望重的周书记!”
傅沅眯了眯眼,却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你是想敲山震虎?这法子能行吗?”
梁景城怔了怔,旋即笑开,眼角眉梢暖意融融。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要试一试,才问心无愧!要是几年前,我可能也不会接这个案子。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他们再想一手遮天,已经不可能了。”
他忽然又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势利?”
傅沅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心中微微一叹,却没否认,而是慢慢点头。
梁景城神色微变,却听她笑道:“势利怎么了?古人也叫我们要因势利导啊!有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们铁骨铮铮。但我觉得,既要问心无愧,也要尽量保全自身。活着不好吗?鸡蛋碰石头什么的,可不是我的人生准则!”
傅沅本来还要多说几句,可梁梦美忽然怯生生地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又指了指墙上的电视。
原来是《猫和老鼠》播完了,傅沅只得给她换了个频道,仍是欢乐的动画片。
窗外的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落在二人的身上,笼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十分和谐。
更显得傅沅头顶毛茸茸的,怪可爱的。
梁景城强忍住伸手去摸的冲动,轻笑出声。
“恩,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有孔夫子门人的精神,只能是做个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