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凝筠缓步走上广场,只是扫了一眼台下,便是发现了洛宁的所在。而此时的洛宁,依旧是阖着双眼,丝毫没有看向台上。
慕凝筠见此,内心也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再多看了一眼,便缓缓盘膝坐下,把身子背后的琴平放在膝盖之上,然后微微颔首,不言不语。
中年人看着台下那些纨绔公子哥的炙热目光,嘴角泛起了一丝的冷笑。想在学府之中,便是那些王朝之中的公子哥见了慕小姐也不敢直接用这种觊觎目光打量,这些癞蛤蟆,还真是想吃天鹅肉想疯了。
不过这场考核之后,怕是没有人再会这般想了。
“考核开始!”
中年人一声之下,慕凝筠便是把手放在那琴弦之上,指尖轻触,然后再是轻轻拨起。瞬间,一阵清越之声从那空气之中传响开来。
而此时,中年人陡然眯起了双眼,因为他清晰的看见,在那琴声响起的那一刻,底下所有的考生竟然都缓缓闭上了双眼,而在慕小姐的背后,更是缓缓上升起一股氤氲烟色。
袅袅般的半腾在空中,虚实得难以判别其中身形。而那琴声依旧是不断绝般地从那如葱白色的指尖上缓缓流淌而出。
虽然中年人不是音律师,但是身在学府之中,自然是听闻过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的等级是……三阶!
拿三阶的琴谱去考核一群凝灵境和少有的几个筑灵境。中年人都为他们的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悲哀了。别看现在这慕小姐的手法只是吟、注指法,这琴声也是如同山风拂面一般,仿佛一切都很好。
但是中年人知道,这接下来的声音会迅然加快,而这首曲子的作用便是在一开始麻痹敌人,使得敌人回忆起旧时之景。这旧时之景,是安逸,是舒适。但是一旦当琴声迅猛加快,那么这回忆的旧时之景,便是陡然转化成自己内心最深处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如果说悲剧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展现出来,然后将其打碎。
那么这首曲子便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展现出来,之后不仅将其打碎,还在打碎之后换为世界上最为愤恨,最为无力,最为令人害怕,最为咬牙切齿的东西。
这首曲子,曲名:《噩梦》。
中年人毕竟是化灵境的高手,所以琴音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底下的考生不一样,不一会儿,他便是看到,在那慕小姐琴音越来越急促的时候,不少考生的额头之上的眉毛都开始紧蹙在了一起。
而那颗大的汗珠也是在额头之上逐渐凝聚,不少考生的面色不是变得一片潮红便是一片苍白,呼吸也逐渐的急促了起来,整片广场之下,就如同数百个大风车在急速地转动之中。
洛宁此时依旧是阖着双眼,面色也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但是并不如其他考生一般,紧蹙着眉头或是滴着汗珠。
三年前,贾家寨。
“少当家,我知道错了……我……”
“杀!”
一切都恍若回到从前,洛宁看着这熟悉的一幕,那两百九十八个人头同时朝着天空飙飞过去,有些甚至反滚到他的脚下。
那头颅还流着血,眼瞳也是睁得滚圆。甚至在那眸子之中,洛宁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从死人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两百九十八个人头啊。
“哐当。”
洛宁清晰的听到自己右手上那把刀已经是掉在了地上,而自己一只手则是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咙。因为现在的他更是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喉咙口那翻涌着的呕吐之感。
但是,自己不能呕吐!
父亲才刚刚离开,这底下的寨便有叛乱。如若不像这样大行杀伐之道,那么便代表着自己这个少当家不够魄力。将来还如何带领着这些如虎山贼!
可自己,始终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啊。
第一次见死人,也是第一次杀人。但是自己也绝对,绝对不能呕吐。
虽然,那砍下的是二百九十八个人头,但是自己依旧是要保持风轻云淡。尽管今天的风,带着强烈的血腥之气,今天的云,也变得有些微红。
一只手掐着喉咙,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行走半步都艰难。但饶是如此,洛宁也如同拖着身形,缓缓地来到了贾家寨寨门口,把那贾字山旗用力拔出。
然后微仰着头,就这般看着那虎字山旗的飘扬,把掐着喉咙的手轻轻放下,紧闭着双眼。
那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陷入手掌的皮肉之中,渗出一丝丝的血液。而也正是在此时,那喉咙口的呕吐之物才被洛宁尽数咽下。
……
狩猎途中的亡命奔逃,洞穴之内被石块砸到身上伤口那撕裂般的痛楚,以及被三阶妖兽怒吼之下的灵魂触痛。
一切的一切都在洛宁的脑海中闪现,而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就如同自己重生一般。
但是洛宁深知,这,只是回忆。
或是说,是一场剖开自己内心的回忆。
现在广场之上,已经是有数千位考生一一昏倒在地上,而其余部分也都是个个哀嚎哭泣。有双手抱着头颅的愤怒大吼的,也有双手抱膝瑟瑟发抖的。
“终于……来了么。”
赤虎山,沉沉的夜,还有那压抑的风和云。
三千城卫兵。
“杀无赦!”
“唔哈哈哈,你们都得死!”
“为豹爷报仇!”
“少当家,我们来了!”
一模一样啊。
两行清泪从洛宁的眼角流出,这次的回忆如同重生一般的真实。可是洛宁却不能做什么,身子也是如同上次一样,无力动弹。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赴死如初。
那个即便是死了也紧紧抱着毕方双腿的山贼,这一次,洛宁能够清晰的看到他那张脸。浓眉,铃铛般大的眼。洛宁认得,在三年前贾家寨屠杀之日,他便是站在洛宁身边,和洛宁同时挥起大刀,砍下人头!
但是,现在呢?
这一切都是令洛宁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可是自己,又能改变什么!
什么,都不能……
那面山旗依旧是缓缓倒下,而那高举着山旗的山贼,也是如同上次一般,被那毕方一刀砍死。在这天地之中,便只有洛宁方能清晰的看到,这个山贼不甘的倒下,和,那个虎字在风中的萧索。
其余,都沦为一片厮杀!
和地间,血与泪的夹杂。
那年山贼猛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