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色的光泽一瞬而过,吓她一大跳,还以为是又中毒了,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还好没了。一整个晚上,大家困得东倒西歪,维寅让两个女孩先睡,三个大男孩强撑着精神,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大功告成。
大清早,得得琪就跳了起来,见他们都睡得死,就带着羽环,一人一背篓的焱莲灯出门送去灸家,羽环异常兴奋,她已经听闻灸家好久了,却一直没有去过,还有在对巷碰到的那个小姐姐,说不定就是灸家七小姐。
得得琪说灸家在城南月岛上,没多久羽环的兴奋就一点点磨灭了,两条腿像灌了重铅一样,苦着小脸问道:“还要走多久啊?”
“还没三分之一呢,累了吗?”得得琪回头问。
跟着得得琪走路简直是种折磨,她走路特别特别快,两条长腿和皮靴晃来晃去,羽环眼睛都快晕了,驱着自己的小短腿赶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只有前方得得琪背篓下甩来甩去的短帛裙。
“姐姐、姐姐……呼……慢一点啦!”
得得琪伸出一只手拉着她走,“马上就到圣武天顶了,到那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没、没有交通工具……飞艇啊马啊……之类的吗?这要走死人了!”
羽环只偶尔能在南浮的天空上看到几只飞艇,似乎南浮人都喜欢走路。
“飞艇是西人的玩意儿,只有懒惰的人和出远门的人才用那家伙,在南浮可得当心点,少提那些东西,有的极端分子非常厌恶西人,认为他们是旁门左道,就是发明了玩意儿多了才让身体的发展滞后,搞得人都不好了。不过有生之年还是去西半球走走的好,那是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爷爷订了《西邻快讯》的,有空你可以找他借来看看,很多有趣的东西呢。”
羽环心道:“总听他们说西人西人,西半球应该是科技社会。”
“那怎么才能去西半球呢?”羽环问道。
“嘿,你也想去?到时候我们组个炼药房旅游团一起去呗!听人说北方爻歌城邦有三条路可以去西半球,一条是从天上飞过去,可就不是乘坐这种小飞艇了,是大家伙呢!一条是从陆上走过去,这条路最久最绕,民间有个神话故事讲的就是一个剑客路斩八十二妖魔跋涉去西方娶了西人的公主。还有一条是海路,坐大船过去,不过听说海路也不平坦,海中心有可能遇到厉害的海怪。反正一般人都是坐大飞船过去的,就是票价特别贵,但愿我们有生之年能发财咯。”
“南浮城不能去吗?非要到那个爻什么的地方啊?”
得得琪点头道:“都要到爻歌城邦才能去,除非你有私人大飞船,或者修行超级厉害,可以直接把自己变过去,好像是要到什么分什么期才行。”
羽环把修行的十一个境界记得牢牢的,一口答出:“分神期!”
“对,好像就是这个。”
“分神期还差两个境界就可以达到渡劫期了,渡劫之后就算半个仙人了。”
“知道还挺多嘛,小家伙,也想去承临阁呀?”得得琪向前一指,“看!圣武天顶到了。”
一圈圈台阶往下,白玉栏杆围着很大一个圈,羽环跑过去一看,这不就是地底城圣武广场的上面嘛,她踩在栏杆上,伸直了手想要去摸透明的结界罩子,看看是不是有弹性。
旁边突然一个男人声音响起:“鄙人不建议矮女孩这么做。”
羽环回头,一个金发男人叼着一根草坐在台阶上。
他穿着漂亮的印花绢甲,铁甲湛蓝如海,护臂鲜红似血,内衬的深衣是暗紫色的,云头乌皮靴束着红色碎花的大口裤。衣着虽十分鲜丽,面上疲惫沧桑的神情却与服饰相反,嘴唇干燥苍白,眼睛里半点神采都没有,不过却给人沉静的感觉。微卷的金色头发一缕一缕搭在肩上,像淋了雨一般,有些落魄,眼睛不像南浮城的黑褐色,而是瓦蓝色,似乎是外来的旅人。
羽环上下打量他,道:“你是谁?”
“荷琨沃盾。”男人的眼睛直直看着她,羽环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的眼神乍看毫无光彩,但却异常深邃,目光压着眉毛看过来,不禁让她腿软。
羽环心想:“我在南浮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而且为什么不能摸那个?”
“小环,”得得琪走过来,她盯着荷琨沃盾看了会,说道:“阁下是古西人?”
荷琨沃盾看羽环犹疑的神色,说道:“矮女孩不信鄙人的话,不妨试试结界的威力。”又对得得琪说,“小姐目光如炬。”
得得琪看着羽环,“傻丫头,那边的界碑不是说了圣武天顶筑有结界,敬告凡人不得越栏触碰吗?刚刚还说走不动了,见到稀奇事物蹦跳得这么快。”
羽环一看,果然最外层的阶梯上立有一个金碑,她做了个鬼脸,问:“姐姐,什么是古西人?”
“像他这样的呗,有西人的血脉,在上古时期就移民来东大陆的人,在这边生活久了就保持了古貌,现在的西人可不长这模样。西人本来是美丽的人种,他们的头发五颜六色,却由于千百年来生活方式太过懒惰,长得大头细肢,十分丑陋。《西邻快讯》上有一期就有图画对比古西人和现西人,西人的姓氏在名字后面,古古怪怪的,一听就知道。”
荷琨沃盾有些像欧洲人的样子,现代人在电脑面前一坐就是一天倒也算懒惰,不过大头细肢什么的羽环觉得多半是这边消息闭塞,以讹传讹,才会这般觉得。
“鄙人可以带小姐和矮女孩下去地底城,只用十块银币。”荷琨沃盾说。
羽环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躺着一面旗子,上面写有歪歪斜斜的大字——“凡人地底城之旅”,旁边还有两竖小字:“带您游览修行圣地,仅需八块银币。”
得得琪还没听过有修行者缺钱缺成这样的,不过她倒是从来没有去过地底城,荷琨落拓的模样让她越看越觉得好笑。“你上面明明只写的八块,为什么说的是十块?”
荷琨沃盾道:“顾客太少,鄙人懂得变通,两个女孩一共只需十块银币。”
“我可一个子儿都没带,可以赊账吗?”得得琪面上带着狡黠,似有心要逗逗男人。
羽环提了提背篓,提醒道:“姐姐,我们还要去月岛送焱莲灯呢,晚了回去午饭的菜肉都会被苜小哥他们抢光的。”
荷琨沃盾摇摇头,“没有子儿不行。”
得得琪的柳叶眉一撇,眨了眨眼睛,“真的不行?”
荷琨沃盾闭上双目盘腿坐着,不再理她。
“哈,真小气,祝你生意昌隆,小环我们走。”得得琪有些被气到,提步就走。
羽环走了两步,又跑回来,荷琨还是闭着眼睛,她问:“荷琨沃盾是什么境界的修行者?可以告诉矮女孩吗?”
荷琨沃盾眼皮抬了起来,嘴角弯了弧度,低沉的声音自喉咙发出:“荷琨沃盾乃是剑客。”
这个答案让羽环皱了眉头,她都自称矮女孩了他却不愿意告诉他,看来这个人是真的耐心用尽,不想理会自己了。
得得琪回头唤她,羽环“诶”了一声,看了荷琨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去月岛要坐阿梭,南浮的南城是水的世界,在这里除了阿梭,任何交通工具都是不允许的。”
两人走在青石台阶上,一梯梯向下,羽环似乎嗅到了水的味道。周围的建筑高耸错落,各家窗户外高悬着晾杆,五颜六色的衣服搭在头顶上,一滴水掉落在羽环衣襟里,冰凉冰凉,她缩了缩脖子。
青石路不像北城那么宽阔,这里潮湿而狭窄,不时跑过嘻嘻哈哈打闹着的男孩子。一只长毛袜子在飞行中打到羽环头上,得得琪咯咯笑着,两只手指把袜子从羽环头上拈下来。一个喘着气的男孩跑过来,红着脸接过袜子,向两人鞠躬,然后追打着同伙跑掉了。
“南城好特别……”羽环左顾右盼,叹道:“竟然都叫南浮城吗?”
“咯咯咯咯……”得得琪笑起来的时候喜欢用手背轻触鼻尖,手指微微翘起,英气又妩媚,羽环曾经站在书房里的镜子前学过,不论怎么模仿,就是别扭又可笑。萧徽羽想问题的时候,也会用手背的骨头撑着鼻子,羽环不知道手背的四个小骨头除了数大小月之外还有这样神奇的功能,把一个人的侧轮廓变得成熟又性感。
“不虚此行吧?每次经过南城都有一种穿行到其他世界的感觉,嘈杂、脏乱、野蛮,晾衣杆贯穿街巷,跑得像疯子一样的小男孩儿,在窗前一边缝纫一边吆喝着自家孩子的老奶奶……这是最后一段南城的陆路了,后面的都是横纵交错的水道,我们要乘坐阿梭了。”
一条条梭形小船停靠在青石路尽头,得得琪给了船家六个铜板和羽环上了船,一只阿梭很小,最多只能坐四个人,除了她们俩,船上还有两位拎着菜篮的妇人。
城里水道也不宽,一排排房子像从水里长出来似的,水面上架有小桥连接每栋楼房的二楼,羽环仰着头张望,船家摇着浆唱着小曲,一座座小桥从头顶掠过。
羽环用汉语喃喃道:“难道这里是意大利那座名叫威尼斯的水城,唉,好听的语种,会飞的人,地底城,水城,我到底身在一个怎样的地方啊……”
“在说什么呢叽里咕噜的?”得得琪问。
羽环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我在感叹这里的水太清亮透明了,比我家乡的干净太多,映衬着蓝天白云,简直美呆了!”
“南城雨雾朦胧的时候更是美丽,雨丝如线织在瓦上、水上、桥上,鳞鳞千瓦上灰朦淡幻,轻轻重重,夹着汩汩细流沿檐槽泻下,如同碎玉铮声,雨帘隔开了好几个世纪,将古城的回忆层层叠叠翻阅开来,魂灵变得虚幻透明,只愿做一尾鱼、一条蚯蚓。”得得琪面容宁静,一呼一吸间似都是雨雾的湿意。
羽环没想到这样的句子竟然从得得琪嘴里说出来,她忽然就觉得南浮这个城市携着艳阳与轻雨驻入她的心里。
只见得得琪温柔一笑,说道:“这些话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徽羽亲口说的。去年一起去月岛送焱莲灯,半路下起雨来,我们赶紧匆匆忙忙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背篓上,我正在心里赌咒这鬼天气时,他站在阿梭上,眼睛望着远方,这些语句就这样徐徐从他口中冒了出来。维寅还笑他掉书袋装书生,我却觉得特别好,人生活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习惯了它的所有,有时候往往美好就在身边,我们却视而不见。”
羽环愣了一下,眼前艳阳高照的南城仿佛立即开始下起雨来,不知为何,她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人站在船头看着雨景吟诵着这些语句的模样。
得得琪看她眸子亮闪闪的,心里微微叹了一声,转而笑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徽羽的世界很大,我可能一生只能忙忙碌碌煎药配药待在小小炼药房里就过了,到了六十岁变成老妈子了还是甩着晾不干的**,咒骂南浮的潮湿和阴雨,而他,值得更广阔的天空和理想。虽然别人都说得得琪是个拿得稳主意的姑娘,我却知道自己只是庸庸碌碌附和着生活原本的样子,徽羽却不同,他默默笑着很多都不说,你以为他妥协了生活,其实他早就决定了自己的路,而且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路上,从不动摇退缩。”
羽环抿紧嘴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想笑却笑不出,本来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看书学习比起以前上学的日子努力多了,却不曾想过那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前行,她稍微一松懈,就被远远甩在后头,离那个广阔而梦幻的神奇世界越来越远。
她反复琢磨得得琪的话,忽然摸索出什么,“哈,你喜欢他啊?”
得得琪噗嗤一笑:“就你人小鬼大,知道什么叫喜欢么?既然早就知道是自己世界之外的人,干嘛要去喜欢?喜欢他那个家伙,岂不是太蠢了?再说……他值得更好的女孩。”
“哪种女孩?”羽环一时口快不禁问道。
“嗯……他那个人总是有些沉闷,大概明朗可爱一些的姑娘吧。”
哼,明朗可爱的,遇到他早晚也会被折磨得阴郁又抓狂。
阿梭在南城穿行二十分钟左右,水道渐渐变宽,周围民居建筑也越来越稀疏,月岛并不是像羽环想象那样是个海上岛屿,而是另一块水畔干地,眼前城堡群立,青石路径延伸足下。
得得琪与羽环跳下阿梭,船家打个弯朝另一条水道悠悠划去。
“灸家就在月岛中央,边上是附属中央城的需地,有专门供应灸家武装的铁匠铺,南浮城最好的饲马场和医所也都在这里,那边还有个学堂专供月岛上的贵族少爷小姐们上课。”
“姐姐,那边那个最高的城堡就是灸家吗?”羽环指着远处红叶林荫之上露出的铅灰色古堡,隐隐约约看得见盘旋的阶梯。
“那个啊,那是长老庭,灸家长老可多了,最有名的有覆珑长老、布谢长老、麻衣长老三人,听羽哥说你们在落日丘陵就遇见了布谢长老,苜涯崇拜他好久了,布谢长老全靠武力闻名,一根‘老骨头’法杖打遍南方没有人不怕的。”
羽环惊讶道:“灸家的长老是修行者?”在落日丘陵遇到过一个布谢长老?
沉浸在思索中的羽环跟在得得琪身后一阶一阶地跋涉着灸家城堡群的圆锥形旋转长梯,经过沿途的铁铺和角楼,丝毫没有意识到擦肩而过的月岛居民凝视她的奇怪眼神。
低着头走路的羽环望了一眼极高的堡尖,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感,仿佛那古堡又高又大的窗子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她,心跳骤然加快,她拉了拉得得琪的袖子,道:“姐姐,我们回去好不好?”
“走不动啦?小懒猪,来我拉你,马上就到了,脸那么白干嘛,见到大场面吓着了?别紧张,灸家人还不错啊,像峦玉啊邱时啊他们经常来炼药房帮主子抓药的,月岛的医所虽然好,有的药却只有爷爷才炼得出来。”
得得琪的手握过来,羽环一晃神又觉得不适感都消失了,心里很是奇怪,再看古堡,如墙一般巨大的镀色彩窗在阳光下闪耀着灼人的光彩,嵌彩玻璃如南浮的镂空彩雕城楼一般既美幻又让人心生虔诚。
羽环松了口气,微笑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城堡,可能是我太紧张了。走吧。”
仰头上望,沉黑木牌匾上刻着血红色的“啸月山庄”四字,笔划凌厉而潦草。
巨大的拱门下,两名身穿铠甲的高大守卫拦住两人,宏声怒喝:“何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