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个青年文士在路上走着,嘴唇有些薄,但并不显得刻薄,模样普通,他是皇城附近一家酒楼的账房先生,前些年来帝都求学,国考文试失误,成绩不理想,为了生计便当了酒楼的账房。
好在老板也算文人,时常讨教,也不算虚度光阴。今天向老板请了个假,说是最近情志郁结,出来散散心,老板好说话,便同意了。
他来到一家茶楼,在二楼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要了壶毛尖,慢慢品着,念道:“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念完,微薄的嘴唇微微翘起,看着窗外池塘还没谢完的白莲,开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清静。
不知过了多久,壶里的茶见了底,那人笑意渐缓,付了茶钱,走出了茶楼。
没多久,他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随着阴影渐渐笼罩着他的身影,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冷。
前些天他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看到一封信,店里人都知道自己有些许洁癖,哪怕酒店老板也不会轻易进自己的房间,而自己也没有找到除了自己外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北城,城门以东第五条巷,缥缈亭,云影,初五之前,活水想见。”
信上只有这些字,信息很少,只有人名地址和目的,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命令了,久到连他都快想不起来自己那个身份。
他一直很享受这种柴米油盐或者鸡毛蒜皮的生活,至少不会为明天是否还能醒来而担心。终于,那封信打破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平静。
他站在目标庭院的门口,闭目调息,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敲了敲门:“云先生在吗?”
“门没锁。”门内冷清的声音传了出来。
推开了门,一个白袍男子坐在桌前翻看着什么,正是云影。
走到跟前,说道:“我就不说废话了,有人想见您,希望您能赏个光,随我走一趟。”
“不去。”云影没有抬头,生硬回答道。
“我认为您至少应该去看看,了解一下是什么事,如果对于您来说很重要,那对我们双方都是损失。”青年账房诚恳说道,像是完全在为对方考虑。
“不去。”他还是没有抬头。
“我想您误会了,我们没什么恶意,只是...”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他还想说些什么,便被云影清逸的声音打断了。
“好吧,那您至少得为您的家人考虑,比如您的师弟?”账房的声音很轻,询问的语调也恰到好处,如果无视内容,这绝对是十分礼貌的语气。
他很清楚云影的身份,在接到命令后,十分详细的查了关于他的很多事,甚至查到了前些天才进帝都的萧十牧。但他做事的时间较短,在这样英明的皇帝领导的皇朝,他认为哪怕你为国立了大功,也不能无视朝廷的意思。现在,我代表的便是朝廷。
“啪”云影手中的书被合上了,他终于抬起了头,用他那缥缈的双眸看向对方。
“如果林彬来,他一定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是这位账房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一个黑衣男子在一间房间中踱步,头上一根墨玉簪子把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固定,皮肤白皙,丹凤双眼中放出淡淡的幽光,转过身,脸上的疤痕并没有破坏他本身的气质,在阴暗的房间中,添了几分邪魅。这里采光不错,但阳光好像刻意避开了这里,不愿为这里添上一丝温暖。
他来到桌子前,上面有一叠厚厚的文书,是他叫人寻来的,现在正在犹豫从哪里开始看。
“阳景四年,九月三十,廊口关入营,几人都无察觉。”
...
“阳景四年,十月二十七,江淮提副统领,薛贵提副校。”
...
“阳景四年,腊月初二,近期试探是否有意愿。”
...
“阳景五年,正月初三,无人可用。”
...
“阳景五年,四月初九,无事。”
...
“阳景五年,七月十八,江淮可能有所察觉,并没有给我安排任务,他治军很严,且在昨天的战斗中获得了一些威望。”
...
“阳景五年,九月初三,军中新来了一名士兵,气息十分特别,战力应该不弱,叫云影。”
...
“阳景六年,正月二十,江淮出兵破朗漠左账,廊口无人不服,从中分裂可能极小。”
...
“阳景六年,五月初八,校场转正,实战有些可用之人。”
...
“阳景六年,五月初十,今日巡逻遭遇流寇,头领疑似尔灼。”
...
“阳景六年,五月十三,查实,初十遭遇尔灼,近期动手:云影盯上我了。”
...
“阳景六年,五月十五,尔灼身边还有人,不知是谁,明日立军令状,尝试处理。”
这是这个笔记最后一份报告,每份都只有寥寥数十字,只有第一份有有地点,剩下的便只有时间与事情,这就说明两年来他一直没有换地方。
这样的报告在这里很常见,那个黑衣男子从刚刚的纸堆中拿了一张:“阳景五年,四月初九,无事。”
他看得出那人当时在极力控制情绪,虽然无事二字笔迹看起来一样的平滑顺畅,但略深的墨迹和颤抖导致些许变形的笔画,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自言自语道:“无事?我倒有些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完淡漠的眼神中出现了些许笑意。
一会,一个小厮拿着另一摞文书进了房间,放下,便走了,中间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向那个人看上一眼。
文书最顶写着“云影案”三个字,那人敛了笑意,神情变得有些冷。
这份文书他已经看过很多次,十七岁入军,完全没有普通新兵的怯懦,首战便杀了敌,据说还让出了几颗脑袋给同僚。
战后由于伍长战死,便由他担任伍长,不久便升了副校。
后西方战事吃紧,从廊口调兵,去支援的便有云影,按理说将军一般都不会把自己中意的手下调往别处,在上头下死命令前,应该会一直都呆在自己的军队中,而且如果跳槽,会让很多人不齿,甚至扰乱军心。
档案中没有记载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廊口军士对云影这个名字都有些敬意,声望只在江淮之下。
云影无疑很有能力,去了不久西方便安静下来,不论对方的突袭或者进攻,都能被他成功阻截,谁也不知道他这些本事都是跟谁学的。
他对当时带领西军的将军说,借我一半兵马,你十天后正午进攻,定破西燕国门。
将军按约出兵,虽然遭到抵抗,但还是几日连破数寨。对方反应极慢,像是在等着他们到来。
在西京城门口一个云影带着一队骑兵在哪里等候,只说了一句:“幸不辱命。”脸上却没有任何胜利笑意。
事后那位将军想起那次战役,对方的斥候很少,而且抵抗力相对前面弱了不少,得出了云影出去这十天做的事,杀斥候,劫粮草,但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渗透到后放的,因为在将军的战场,完全看不到对方的乱相。
后新州主将叛变赴北,副将云影奔袭而来,沙场一枪点死原来的上司,此后云影在西军的威望再无人可望其项背。
此战后云影的声望提升速度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破五国国门,拒北敌,平内乱,字虽少,但任谁都能看出其后的重量。
定国后,云影辞官归隐,任老皇帝再如何挽留,也无法阻止,军中无人敢和他动手,无奈只给了个“上帅”头衔,便放任离开,现在民间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议论这个名字,但不论军中还是朝堂,都对他表示着很高的敬意,哪怕是现在的皇帝,对抗旨的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合上文案,那人身旁不知何时多两个人,其中一个衙役的模样,那人看着衙役说道:“都安排好了?”他的声音很特别,微哑,但不燥,很轻,带着些淡淡的阴柔,像夜里待放的兰花,藏着些许优雅。
“南陵已退兵,应该无人看出异样。”衙役头很低,看不清表情。
“哎呀,应该可不是什么好词啊,那是有还是没有啊?”那人略带笑意的说道,呼吸仿佛顺畅了很多。
衙役入赘冰窟,冷汗直流,但声音却不敢带有一丝颤抖:“属下无能,这就去查。”
“去吧,下次注意些。”敛了笑意,对衙役说道。
“是!”衙役离开了,模样像是逃跑。
他并不在意,只要不影响做事,他都不会很在意。
看向刚刚合上的文案,说道:“去看看那个叫萧十牧的,如果是废物便多照顾一下,国考拿个好名次,咱青耀上帅的师弟,总不能太丢人?”
另一个人穿着白衣,在这有些阴暗的房间里十分显眼,那人没有说如果不是怎么办,没有说,便是要杀。
“是。”白衣男子恭敬回道。
“又不想陪我聊天,还杵着干嘛,干活去。”眉头微皱,第一次流露出些微情感,有些厌烦。
房间里又就剩了他一个,仿佛,他便是阴影。
那人语气有些戏谑,对着旁边的鸟笼说道:“官大就是好,杀了我的人都得我给你收尸,你说是吧。”
鸟笼是空的,当然不会给与任何回应。
转身看向那个刚刚合上的文案,收敛语气,自言自语道:“云影的师弟,又怎么可能是废物,那你自己会是吗?”语气带着些许寒意。
......
酒楼这天很忙,老板把自己的情绪全都压在心底,等着账房回来全部倒给他,心想:“我雇你来,我还得干着你的活,这都什么事啊,我平时不照顾你吗,净给我添堵!!”
转眼到了夜里,小二趋步走来,小心道:“掌柜的,咱啥时候打烊啊?这都快亥时了,您可还没吃饭呢?”
这时老板正在看账房留下的文章,正到精彩处,就被小二叫醒,心情自然不是很好,语气恶劣道:“知道掌柜没吃饭还不快整点去,愣着干嘛!”转眼看了天色,已经很晚。
小二被吼了一通,也不着恼,喊了声:“得嘞!”便往后厨跑去。
老板有些欣慰,自己的伙计都是好的啊,不论是账房还是小二,厨子还是跑堂,看着都这么顺眼。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别被勾了魂吧。”掌柜在心里这么想着。
“我都帮你干这么多活,今天这么累,我还要关心你?”越想越气,手中的文章也没有刚刚那么吸引人了。
吃完后厨上来的晚饭,见门口还没动静,狠心道:“张录,上门板!”
小二跑了过来,愣了下,问道:“可是,咱账房还没回来呢,这会不会......”
“谁是掌柜的啊,听谁的啊!这么忙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冻死丫的!”掌柜望着门外,凶狠说道。
小二觉得这么文绉绉的老板也会漏出这样的表情,十分有趣,呵呵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上门板!小心这个月不给你发工钱!!”掌柜看着小二的笑脸,觉得有些丢人,便带着点威胁说道。
涉及到自己的生计,小二便不再犹豫,果断卖了那位平时看着挺顺眼的账房,去上了门板,全然不顾他还教过自己认字和算术。
第二天邮差来店里送了一封信,是账房的。
“昨夜感心口胀痛,今日出门散心,家中小童告知家中生变,需急速返回,未得时告知掌柜,还望见谅,本月银两权当补偿吾过失,请掌柜再请顶我之人,不见谅,不辞而别,万分抱歉
几年承蒙掌柜照顾,不胜感激,日后有缘,自会相见,若是无缘则后会无期
张起慧顿首”
掌柜看了之后久久不能言语,最后说道:“走便走吧,好歹说一声啊,望你家中无事。”
小心收好信后,便回了酒楼。
阴影处,刚刚送信的邮差,拿出了个小本,划去了掌柜的名字,备注:无关,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