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后,典学孟呈宏进殿。
“臣孟呈宏参见陛下。”
“孟典学平身。”
“谢陛下。”
待等孟呈宏收起礼数,女帝收敛神色徐徐说:
“今日朕突有所想,想听听当年魏朝末年之事,孟典学钻研魏史多年,想来应该难不倒孟典学。”
“都是臣分内之事,陛下过奖了,但不知陛下想听魏朝末年哪一帝那一朝的旧事。”
“魏朝末帝,朕记得应是哀帝许世禄,许世禄与我朝太祖交兵长达十数年,朕听闻,当年魏朝鲁王、豫王、肇王、兖王,丞相王烈,工部尚书陆秋意、侍郎高铭,还有吏部、礼部多数官员最终都去向不明,可有此事?”
“回陛下,这等传闻皆乃出自野史,臣也有所耳闻,我朝目前所载魏史乃恒帝时期所修,距魏灭约八十载,因此较为准确,其中并未有明确记载。”
正所谓历史,都由胜利者书写,历代王朝皆如此,因此正史写的东西,但凡涉及王朝脸面和皇室内情的内容,尤其是阴暗面,一般情况下都不见于正史,因此往往多见于野史。
由于历代王朝开国早期致力于恢复天下民生,修生养息积蓄国力,同时推翻前朝诸多内幕,亲历者大都健在,涉及较广,因此太祖、圣祖时期不太会修编上代王朝的历史,大都在孙子辈,从孙辈开始修,恒帝恰是从孙辈。
恒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着手修魏史,一修就是十多年,最后修成距离魏灭八十年整,按说距离前朝八十年和距离前朝四百三十多年,肯定是距离八十年更准,没谁敢说后来的比先来的更清楚之前发生的事。
但问题就在,恒帝时期修编的魏史中,关于末代皇帝许世禄及其他余孽的记载,或是写明了诛首,或是遁去山野踪迹不明。换而言之说,跟沈云卿反应的情况和野史对不上。
而野史的版本就多了去了,一说是许氏遁走了中南半岛,来到了现在涅佛罗,也有说死在了深山老林里,但就没有一条说是远渡重洋去开荒的。
孟呈宏简明扼要说了一个多时辰,公孙芸惠最终也没能得到与沈云卿秘奏吻合的丁点准确消息,就好像魏朝最后的那一拨人都人间蒸发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几位封王,直接一笔带过,或是死于山野或是死于非命,总而言之就是死了。
堂堂几个王爷,拐跑了十几万人,和几百艘海船,能都死了?
“孟典学,正史之外,坊间野史都有哪些传闻?”
“回陛下,野史大都为民间百姓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不过,关于鲁王、豫王、肇王、兖王等人最终去向,坊间的传闻说法极多,有说去了南洲百夷,有说去了云滇,也有说去了西域塞外,诸多说法自相矛盾无法相互验证。”
此时女帝着实有些恼火,口气颇为不悦说:
“那可有说涉海去了远方自立为王的?”
“呃……没有。以当时情况来看,似乎并无此种可能。”
“哦,这是为何?”
“据臣所知,许世禄长江一战,其水军尽数覆没,故而要出海,似乎不太可能。”
听到这里,女帝与欧阳羽目光交错,下刻继续又说:
“正史也好,野史也罢,都是前朝留给后朝的教训。今日起,由孟典学主持修编本朝之前各朝野史,先修魏朝末代史。”
“陛下,修史关系重大,尤其是野史,大都已经不可考,而且修史应由史馆过问,还应礼部、吏部派员参与,恐非太学所能胜任。”
“史馆”是岐帝国专司修编历史的机构,也负责管理史官。当下由于没有翰林院,因此修编史料有礼部、吏部和史馆三方共同主持。
而野史这种事情正如孟呈宏所言,年代久远已经不可考,而且历朝历代只有官方修正史的说法,断没有官方修野史的。
当然,近现代那就另说了,近现代甚至能给五千年前修野史,尤其是国外机构给中国修的一万年前野史,比中国国内考古成果还惊人。
即便是修野史,民间闲得慌的个人修野史,官方修野史,哪怕是本朝修前朝野史,都太敏感,因为有些毛病都是人性的通病,野史之所以是野史,就是因为不好明说。
因此野史修着修着,就可能修到现任的头上,变成捕风捉影,影射当今圣上,要是发展出文字狱来,那是还要了不得。
因此历朝历代修的正史中缺失的部分,以及前后自相矛盾的地方,都是因为历史这个大逻辑下,为了掩盖阴暗面,没法儿自圆其说产生的逻辑障碍。
所以历朝历代很少修野史,就因为有些事情不可名状。
孟呈宏拒绝牵头修野史,女帝转而改换策略,她说:
“那就先由孟典学自行先修编,一应支用与随员由内司府支出,先修魏末史。”
“臣领旨。”
不能兴师动众修,不意味着不能变着法儿的绕过制度办事,人还能给规矩憋死喽?
待等孟呈宏退走,女帝起身负手背后,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又是停下,耐人寻味说道:
“当年之事,朕总觉得另有缘由。”
“奴婢也以为此事蹊跷,想来海郡王与鸿胪寺随行官吏不会有误,那便是当年太祖时期有所隐瞒。而且太祖竟能容忍此事,想来其中定有为人不知的重大秘密。”
“嗯。欧阳,即刻令人去查当年史料与所有库档。”
“是。”
当晚,林毅贤出宫后第一时间先去了外甥周晟王府,说起孟呈宏之事。
“母后怎突然想起魏末帝之事。”
“圣心难测,我朝开国至今历四百三十余年,魏朝开国至国灭,国祚两百八十五年,我朝乃历代王朝之最,恐是如今局势波诡云谲,已有亡国之兆,故而陛下突然询问此事还不加掩盖,显然是想给文武百官以告诫,莫要步前朝后尘。”
“如今南征顺利,沈云卿半年之内三战三捷,国威大振,据从户部打探的消息,今年岁入比之去年竟还要多七十万贯,这还是今年几番用兵之下的财税增额,倘若无战事,财税还有增长余地。”
“嗯,这也确实有些奇怪。凡战火一起,无不是民不聊生,若是速战,朝廷打的都是多年积攒的钱粮,若是旷日持久,必会天下征税,如今朝廷不仅未征,还有所减免,税赋不减反增,确实有些弄不明白。
此事不妨去找海通公主,也许能有些眉目。”
“舅舅的意思是,让雪琳去问欧阳大人?”
“嗯,户部是本糊涂账,他们自个儿未必说得清楚。倒是金戋寺那边,与户部大不一样,沈云卿之法在于养民,民有余力才会多纳税赋,无余力,就是榨干了,也不能有这么多。
另外,高鸿那里我让张大人去信多次,从高鸿来函所述,江南与江淮的情势极为喜人,两江税赋算不得重,但也算不得轻,当地百姓已经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民情比之十年前好转数倍,由此来看,沈云卿治国还是有其独到之处。”
按沈云卿的预计,今年国库岁入应该比去年增长一百万至一百五十万贯,至一千七百万贯收入,新增税收的主要来源是农业增产、手工业扩张、商业发展,其中农业增产影响排最后。
而受益于岐帝国的税赋形式,确切的说,历代中原王朝的税收形式与岐帝国大同小异,实行现货与现金双规税收制度。
既纳税人的缴税分为实物与现金两块,粮食、布匹是实物缴税的两大块,现金以铜钱为主,实行双规征税制度。
由于过去数年减税的主要群体农业领域,减税之下,无论现金税收,还是实物税收都应该减少,然却不减反增。
究其原因,得益于高产种与田间精耕细作管理带来的增产,抵消了减税带来的税收减少,虎屯营屯田与高粱盐碱地政策加持下,朝廷在农业领域的减税,非但没有减少收入,实际上还在大幅增加。
工部技术升级,使得朝廷官办织坊效率提高,而孟津县的棉纱产量受益于蒸汽纺纱机,棉纱供应急速攀升,令官办的织布坊产量大幅增加,质量还上了一个当次,由此减少了实物缴税的需求。
同时大量廉价优质棉纱在京畿道、关中道、河南道迅速上市,进一步降低了以农务自纺的小农经济成本,农户妇女自纺的布料价格下降,而工部同时下放朝廷织坊淘汰的织机技术,大量进入民间。
为维持民间的价格稳定,让利于民,朝廷得益于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本下跌,通过提高售价,达到朝廷出货价格比民间高,但质量优于民间,形成朝廷布匹质优价格略高,民间布匹品质略低,但价格相对也低一些的格局,形成高中低消费市场。
农业技术与手工技术进步带来的效率增加,朝廷减少征税的同时,税收不减反增,是因为基本盘做大,基数增长,即便税赋比例有所下降,但基数增长速率高于减税,税收不减反增是必然结果。
而真正占新创收入的部分是手工业与商业,手工业又分中小手工业扩张,与农业转移两块。
工部技术升级带来两个直接结果,其一是官办工坊的生产效率增加,朝廷国营企业产出提高,弥补了税收对民间的依赖。
其二是朝廷工坊技术升级,此前朝廷掌握的技术势必得要向下转移给民间,民间也能因此受惠。
同时中小手工业借助金戋寺贷款与朝廷转移次级技术,规模得以迅速扩张,完成生产资料与资金的积累。
而农业转移是以农民完成原始小农积累,通过金戋寺贷款,利用土地资源与自身技术,从单纯种植转变为半加工生产。
手工业作为早期工业的雏形,其产出的效率、利润远比农业高得多,中小行业增多,必然税赋的增加。
而且,这还是在没有打击贪污腐败的情况下,实现的岁入增长,实际的增长产值要高得多。
手工业发展,农业产值大幅增加,老百姓手里有了钱,才会消费,消费增加,产能消耗,进一步刺激生产扩张,进而良性循环,促使商业与区域贸易繁荣。
同时金戋寺不遗余力利开拓商业渠道,尽可能打通市场信息壁垒,向各地市场提供更为准确的供需信息,通过一定程度的的调控市场,重配资源,令市场始终处于合理动态流动,而非一潭死水。
此外还有三块收入并未计入户部岁入中,对经济影响同样举足轻重,其一是皇帝的内司府。
皇帝内司府,基本在男帝时期都是亏空项目,但凡女帝,都有内司府变成企业小金库的特殊现象。
多半能上位称帝的女人心计都不是一般的深,需要花钱的地方往往比男人都多,加之女人都有攒钱的习惯,女帝时期的内司府的性质,往往以收支平衡为主要经营目的
到了公孙芸惠这一帝,内司府已经不是小金库,而是大金库,高粱、晒盐、金戋寺三税都由内司府直管,仅此三项收入,就抵得上一两个省,此外玻璃、珍珠带来的贵金属收入,不比国库给的少。
其二是皇室成员产业,这一块既不上税,也不查账,没人清楚家底有多厚。
其三,沈云卿虽贵为郡王,但他这个郡王却是例外,沈家在孟津的产业不单单是交税问题,而是一应收入都得与内司府拆账,谁让是皇帝罩着的生意,真以为特权是这么好用的?不给点辛苦费,那也说不过去。
三块经济黑洞尽管不计入国库岁入,但实际上却参与经济运作,由此直接产生的直接效应与边际效应,都作用于经济环节中,因此朝廷的实际收入应该超过两千一百万贯。
按计划,隆元二十一年开始,国库账面岁入将进入增长高峰期,金戋寺的宏观调控,与微观资源配置效果逐渐显现,至隆元二十五年,岁入增长至两千八百万贯,比去年增加一千万贯有余。
如能打击官僚贪腐,重塑税法,规范皇室产业,增长空间还将进一步增加,但前提是国家基本平稳。
去年先是讨伐周照宁,后是南征,全国动员,紧接着木可烈汗驾崩,朝廷赔了一大现货用于安抚忽喇各部,然后周照宁伸手要援助,云藏伸手要援助,西南诸部来哭穷,几番一伸手,消耗都是国力,去年的增长也就大打折扣。
明年若不能结束南征,明年的战争消耗将彻底抵消经济增长与国库收入,后年开始,朝廷在不扩大征税情况下,岁入将持续减少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