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赵元、吴应二人说话时,屋外腊婆兵士来报:
“启禀左承王,天朝使者在前院召集全城尚在的官吏与头人议事,还请左承王殿下与城府大人同去。”
“知道是何是吗?”
“不知。”
“嗯,你退下吧。”
“是。”
待兵士退走,吴应不免担心说:
“左承王殿下,天朝不是又要耍什么花样吧。”
“征讨使沈云卿虽然狠辣,但还算言而有信,并未食言。我琢磨着,瓦瓯应该已经得到消息,正在扩充军备,许是天朝大军有所戒备,召集我等晓以厉害,莫要轻举妄动。”
“若是如此,为何不趁机呼应左护国大军,里应外合赶走天朝大军。”
“真要如此容易,还用等到今天,你也不看看,天朝军队进城后做了什么,收缴了除菜刀以外的几乎所有铜铁工具,盐也收了起来,这才几天时间,全城百姓十之一二有气无力,如何能里应外合。”
“这倒也是……”
岐军收缴工具,还有压力,但收缴盐和腌制品却一帆风顺。
因为潮瓯地处海边,盐和腌制品都不是匮乏商品,同时腊婆并不实行盐业管制,因为不具备管制的条件和行政体系,同时其他商品实际上都在赵氏控制之下,再把盐管死了,下边真能造反。
由于不缺盐涉入,自然没有很强的意识,等到这几天陆续有人体虚无力开始浮肿,这才发现是没盐吃。等到发现没盐吃,想要在搞事,也为时已晚。
当然,全都上缴的是傻帽,多数人多少家里都有一些,岐军也不会把事做绝,多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盐不是工具,是消耗品,只要没有输入,一定有吃完的那一天。
而且尤其是敌人强调要求清缴的东西,一定都是阴谋,所以那些短短几天因为没有盐而病倒的,不是自己本来就营养不良,就是傻帽到家,把盐都交干净了。
待等赵元、吴应二人来到前院,人尚未聚齐,其实也指望不上立刻就能赶到,不拖拉根本就不正常,如果哪个时候变勤快了,那才真有问题。
“不知圣使急召我等前来有何事吩咐?”赵元小心问道,试图从沈云卿风轻云淡的神色中解读出一些内幕消息。
“不瞒左承王,本使召集诸位不为其他,只为我朝陛下旨意尽快传达腊婆诸部,以免生灵涂炭。
此外,我朝有意重开两国互市,增加腊婆诸部所求,因此本使召集众人,意在催促诸位尽快返回各部,传话给其他部族,消除误会,交出罪魁祸首,也好息兵罢战。”
沈云卿言辞凿凿何等冠冕堂皇,赵元却半信半疑,他说:
“那我堂兄与相国黎孔等人……”
“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朝素来法度严明,绝不会牵连无辜之人,这还请左承王放心。”
“哦……”
与赵元接触的几日,沈云卿渐发现此人受过较高的中原文化熏陶,娴熟掌握中原文字,但只能写和理解,不能口语交流,仍只能经由翻译交流。
其对大局的判断,有一定的认知和思维的深度,知道岐帝国不好惹,正因如此,才不受腊婆王赵越的待见,被长期空置在潮瓯,负责外事接待。
腊婆本就是小国,所谓的外事接待不过就是一个虚职,不具意义。
两人约莫谈了三刻钟,大小头人、官吏七十余人陆续抵达治所前院,闹哄哄的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之前不是让我等都散了吗,为何天朝圣使又突然召集我等。”
“就是,说好的自理,不会又变卦了吧。”
“堂堂天朝也出尔反尔,你们的话也不能信。”
“对,外来的人都不能信。”
……
一两个存心挑事的一聒噪,其他立场摇摆,态度观望的也跟着起哄,沈云卿颇有一种刁民群殴县太爷的滋味。
左右环顾片刻,他走上前院的台阶,提起一口锣,用锤连敲三下,咚咚的脆响震得彻耳锣鸣,聒噪之声戛然而止。
这口锣在腊婆称之为“静锣”,形制与中原锣差不多,但是更大一些,呈喇叭状,用于平息众人废话的用器。沈云卿进城后才发现,腊婆还有这种习俗。
大家七嘴八舌,你喊肃静,下边根本不会卵你,即便你操的是腊婆话,下边都是十里八乡的头人,甭看距离不远,但是每个寨每个山头操的口音大相径庭,因为本来就不是一个部族的,你喊什么,下边不一定明白。
其次是这些个头人大都是山头主义,自我为中心,民风彪悍好凶斗狠,一言不合就亮刀,地位不够高,根本压不住,所以根本不卵你。
于是就有了“静锣”这种神器,你制造噪音,那我也制造噪音,看谁厉害,于是久而久之就有了静锣一响,大家闭嘴的传统。
待等锣声散去,下边也肃静了不少,沈云卿放下锣锤,站上台阶字正腔圆说:
“请诸位放心,我朝所做承诺绝无反悔,今日召集诸位,是希望各位尽快返回各县各寨,并将消息带给潮瓯之外的其他部族山寨头人,让更部族知晓我朝陛下的好意。
同时为表我朝诚意,待等两国罢兵之后,我朝将与各部族互市通商,不再仅限于赵氏一族,以利各族百姓,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反响强烈,以腊婆族为首的头人矛头即刻转向左承王赵元:
“左承王殿下,天朝这是坏了先王们定下的规矩,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呀。”
“对,几百年来,我族与天朝互市占八成,现在允许所有部族与天朝互市,不仅我们的好处会少,其他部族看起来占了便宜,其实也得不到好处。”
“没错,天朝人就从来不会为了我们的利益,一定是阴谋。”
腊婆族头人口口声声说是阴谋,赵元却在想,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沈云卿真要这么做,你们能怎么样。
但他好歹是潮瓯地区的权贵,面对支持者的质问,显然不能自毁根基。
于是他说:
“圣使大人,几百年来,腊婆与天朝的互市,都是我腊婆一族做主,如敞开互市与各族共同互市,只会对天朝有利,所以敞开各族互市,不仅对我族不利,对其他各族均无好处。”
这时布姥族头人说:
“未必吧,当年定下这个规矩,是因为其他部族人少,争不过你们,今天天朝敞开互市,哪有只吃亏的道理。况且说,拥戴腊婆族为王,我们的好处也没见多,为什么天朝要敞开互市,你们就不同意。”
“就是,出兵是赵越的主意,我们可没同意,如今天朝既往不咎,为什么不与天朝敞开了互市,左承王倒是说出个道理。”
“这都是天朝人的诡计,你们都上了他们的当。”腊婆族头人鼓噪道,继续又说:“你们也不想想,我们多少人多少土地,又能种出多少东西卖给天朝。而天朝地广人多,要什么有什么,我们要的东西,比他们要我们的东西更多,到时候好处没赚到,他们就会用蝇头小利,让你们还有我们,为了一丁点的好处拼个你死我活。
现在我族单独与天朝互市,各部的货物就只能经由我族与天朝交易,价钱都由我族说了算,得到的好处也没少分于你们,这有什么不好。”
腊婆头人一席话颇有道理,众人犹豫不决利弊难辨,这时左承王赵元与沈云卿说:
“圣使大人,几百年来,两国互市我族占七八成,如此我国才不吃亏,倘若敞开与各族交易,我国各部族都会吃亏,还请圣使明鉴。”
“此事本使自然清楚,所以从今往后,腊婆一应货物,可由各部派驻专人前往中原出售,沿途所需运力则由各部承担,交易之事也有各族自行负担,除我朝勋贵之外,我朝百姓与商人不能与各族交易,左承王意下如何。”
“这……如此能行吗?”
“当然能!”
赵氏将腊婆对外互市、贸易权利收归一族,初衷目的确实是为了保护国内利益,这倒不假。因为腊婆的生产力和生产效率低,再怎么生产,其成本都高的多,更何况腊婆需要的民生物资,缺乏原料与生产技术,因此贸易商对岐帝国输入商品依赖更大,尤其是铁器、布匹、瓷器、皮革、工具、农具、船舶。
如果全面开放贸易互市,腊婆一定是贸易弱势方,因此采取统一口岸和行政措施,保护国内产业是最佳措施。
但发展到现在,当年的初衷就变味了。
由于岐帝国的体量、文明和技术等级,决定了岐帝国的生产力和人口更为庞大,几百年前的腊婆国土和人口远不如今日,所以岐帝国的商品极为廉价,同时腊婆严重缺乏农业和手工业体系,绝大多数商品都需要从岐帝国购入。
同时岐帝国多需要的香料、木材、珠宝、药材等等不仅腊婆有,南洲百夷都由,品质也更好,品种也更多,且岐帝国是最大的消费市场,同时又是生产中心,于是需求决定市场定价,腊婆能卖给岐帝国的商品,定价权却在岐帝国手中。
岐帝国的远洋贸易,往往以低廉的价格,获取香料、木材、珠宝、药材、燕窝等等,但到了国内,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当然,不可否认由于腐败官僚,售价其实严重虚高,国库其实没得到多少好处。
可是最终售价翻了二三十倍不是假的吧,于是到了腊婆眼里,就成了压榨和剥削。
要是按这个逻辑,岐帝国的丝绸,经过贩子倒手之后,去了西欧,价格翻了百倍不止,这笔账怎么算,岐帝国亏得更大才是呀。也没见哪个皇帝去找教皇讨说法呀,就你腊婆吃亏了?还是说你腊婆挨着近,就有讨说法的资本。
而且贸易的本质,是物质使用价值的交易,金钱只是衡量价值的尺度,并不能代替物质给人带来的需求满足度。
当然,金钱能买商品,这个定律是永恒的,但如果生产停止,就是把印钞厂卖给你,换一碗饭,你也未必见得买得到一碗饭。
所以,在腊婆各部眼里,与岐帝国交易,在金钱数量上是吃亏的,全然不顾因为与岐帝国的交易,得到了廉价的布匹、铁器、工具、佐料、皮革等等等一切生活必需品,而他们提供的充其量是奢侈品,而不是生活必需品。
换而言之,没有胡椒、丝绸日子照样能过,没饭吃没衣穿,显然是不能的。
这就是生活必须品和非生活必须品,在使用价值上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