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在北,《明史》言:“初入敌营,也先有异志,雷震死也先所乘马,而帝寝幄复有异彩,乃止。及上皇至老营,所居毳帐,每夜有赤光绕其上若龙蟠,也先大惊异,寻欲以妹进,上皇却之,愈敬服,自是五七日必进宴,稽首行君臣礼。”凡此等语,皆中国自文饰之词,其中唯却也先妹,为所敬服,或是实事。
十二月,喜宁劝也先西犯宁夏,掠苑马,直趋江表,居上皇南京。袁彬谓上皇曰:“天寒道远,陛下又不能骑,徒取冻饥,且至彼而诸将不纳,奈何?”上皇亟止宁计。宁愈欲杀彬,屡谮之也先,上皇力解乃止。
景泰元年闰正月甲寅(初九日),也先寇宁夏,用喜宁计。庚午(二十五日),寇大同,至沙窝,郭登召诸将问计,或言:“贼众我寡,莫若全军而还。”登曰:“我军去城百里,一思退避,人马疲倦,贼以铁骑来逼,即欲自全得乎?”按剑起曰:“敢言退者斩。”径薄贼营,奋勇击之,诸将继进,呼声震山谷,遂大破其众,追奔四十余里。又败之栲栳山,斩贼首甚众,夺所掠男女一百十六人,马九十八匹,牛骡驴六百二十一头,器械四百有奇。自土木败后,边将无敢与寇战,是役,登以八百骑破寇数千,军气益振。捷闻,封定襄伯。后寇数至,登屡击却之。以上为《纲目三编》据《实录》,所叙较详。《登本传》则稍略。《瓦剌传》言:“景泰元年,也先复奉上皇至大同,郭登不纳,仍谋欲夺上皇,也先觉之引去。”凡此皆上皇之所以获归,敌以乞和中国,赖朝贡为谋利之地,战不能胜,必出于和,不还上皇何待?凡勇于却敌者,即忠于返上皇者也。清《御批》亦知和不可议,又以拒君为非。郭登之于上皇,力夺则可,为敌所诱,以迎驾为导敌则不可。此与于谦辈意合,所以卒能有成也。君主偏见,其论直自相矛盾而已。
二月壬辰,叛阉喜宁伏诛。先是,宁数导诱也先扰边,上皇患之,言于也先,使宁及总旗高斌等还京索礼物,而命袁彬以密书付斌,俾报宣府,设计擒宁。宁抵独石,宣府守将设伏野狐岭,令斌绐宁至其地,伏尽起,斌直前抱持之,遂擒宁送京师,群臣杂治磔于市。上皇闻宁诛,喜曰:“自此边境稍宁,吾南归有日矣。”喜宁亦王振私人,从上皇北行,上皇竟能设计除之,不以昵振者昵宁。此其一隙之明,所以犹得返国,返国后又念振不已,终为下愚而已矣。是年四月,浙江镇守中官李德上言:“诸臣擅杀马顺,同于犯阙,贼臣不宜用。”下廷议,于谦以为不足问。上曰:“诛乱臣,所以安众志。卿等忠义,朕已知之,勿以德言介意。”此为《明通鉴》文。其详见《王竑传》。廷臣请族王振,郕王使出待命,众伏地哭请,马顺廷叱诸臣,竑时为户科给事中,首捽顺发,且啮其面,众共击之毙。王深重竑,且召言官慰谕甚至矣。至是阉党已发此议,虽不从而亦终不抑阉焰,不待天顺复辟而始翻族振之狱也,喜宁其阉之不幸者矣。
景泰元年三月间,瓦剌迭寇朔州、宁夏、庆阳,官军御敌,互有杀伤,民被杀掠甚众。大同参将许贵奏:“迤北有三人至镇,欲朝廷遣使议和。”于谦曰:“前遣季铎、岳谦往,而也先随入寇(季铎等以上年九月奉使,以太后命达之上皇);继遣王复、赵荣,不见上皇而还(见上)。况我与彼,不共戴天,理固不可和;万一和而彼肆无厌之求,从之则坐困,不从则速变,势亦不得和。贵居边疆重地,恇怯若此,何以敌忾。”移檄切责。自是边将无敢言和者。敌寇边不得志,势必求和,求和而上皇自返,若和议起自中国,则坐听要挟而已。明廷一意用于谦,庙算先定,较之南宋,唯主和而徽、钦卒不能返,景帝非真欲上皇返者,而不知袭宋高宗之故智,以和议误军事,此则明宗社之幸,而亦景帝之城府不深也,若于谦则诚社稷之臣矣。
是月,郭登败敌于大同。四月,总兵官朱谦力战退敌于宣府。是时敌锐而骄,以宣府、大同可旦夕下,而谦与登屡却之(其他近边屡扰。不免杀掠,而皆非敌敢深入之地)。会喜宁已诛,也先失其间谍,所部多死伤,而脱脱不花汗、阿拉知院自遣使议和后,皆撤所部归,于是也先亦欲息兵。又耻自屈,乃先令阿拉知院遣参政完者脱欢等至怀来议和。边将以闻,帝用陈循言,赍使令还,而以敕谕阿拉,未行,也先忽拥上皇至大同,遣使赍文书,以讲和为言,而自率众至城下。郭登仍欲谋夺上皇,敌觉,遂拥上皇去。登以使及书奏,帝厚赉使,令与完者脱欢偕还。
敕谕阿拉文略曰:“我朝与尔瓦剌和好,也先违天犯顺,朕兄太上皇帝兴师问罪,也先又辄遮留,毒我生灵,残我边徼。朕嗣承大统,宗室臣民,咸请兴兵讨罪复仇。朕念也先屡请送大驾回京,以故遣人赐书授赏,乃也先诡诈反复。今阿拉又使至,朕欲从尔,但闻也先仍聚众塞上,意在胁挟,义不可从。即阿拉必欲和好,待瓦剌诸部落北归,议和未晚,不然,朕不惜战也。”
王直率群臣上言:“也先求成于我,请还乘舆,此转祸为福之机,望陛下俯从其请,遣使往报,因察其诚伪而抚纳之,奉太上皇以归,少慰祖宗之心。”帝曰:“卿等言良然,但前后使者五辈往,终不得要领。今复遣使,设彼假送驾为名,来犯京师,岂不为苍生患?贼诈难信,其更议之。”已而阿拉使复至,胡濙等复以为言。于是帝御文华门,召廷臣,谕以宜绝状。直又对曰:“必遣使,无贻后悔。”帝不悦曰:“朕非贪天位,当时见推实出卿等。”尚书于谦从容曰:“天位已定,宁复有他?顾理当速奉迎,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词矣。”上乃顾谦改容曰:“从汝从汝。”议遂决。时礼科给事中李实慨然请行,以实为礼部右侍郎,大理寺丞罗绮为少卿,及指挥马显等,令赍玺书谕瓦剌君臣。时在景泰元年六月。以二十七日己亥,实等奉使,至七月初七日己酉,实等至瓦剌营,也先既见,读玺书毕,乃导谒上皇。时上皇仍居伯颜帖木儿营,唯袁彬、哈铭侍,实等见上皇泣,上皇亦泣,因问太后、皇上,又问二三大臣,泫然曰:“处此逾年,始见卿等。”实等颇以上皇前宠王振太过,以致蒙尘,请还京引咎自责。上皇意不怿(《实本传》:实使时失上皇意,后以居乡暴横,斥为民)。
实等既行,脱脱不花及也先所遣使皮儿马黑麻等复至趣和。诏礼之,赐之宴。使者言于馆伴曰:“昨知院使来,朝廷使人偕往。今吾等乃汗及太师所命,若不报使,事必不济。”胡濙等奏其语,廷议请简四人往,帝命俟实还议之。及使者将返,王直等固请报使,庚申(七月十八),遣右都御史杨善及工部侍郎赵荣为正使,以都指挥同知王息、锦衣卫千户汤允绩副之,赍金银书币以往。濙等言:“上皇在瓦剌久,御用服食,宜付善等随行。”不报。未几实还,述也先语云:“迎使夕来,大驾朝发。”廷议请更遣大臣。帝曰:“杨善既去,不必更遣,但以奉迎意致也先,即令善迎归足矣。”
景帝之于上皇,始终无迎驾之说致也先,其不欲上皇之归,自是本意。但其阻上皇之归,乃纵令诸将奋勇御敌,而不与敌和,使敌失贡市之利,则愈阻驾返而敌之送驾愈急矣。宋高宗之不迎两宫,乃日日言迎驾,日日言求和,杀猛将以媚敌,输厚币以饵敌。敌以为一失两宫,中国未必帖服如是。此其冒屈己迎驾之名,而行其恋位忘亲之计,蹙国土,堕国威,均无所惜。故景泰之较宋高宗,其功罪不可以道里计也。英宗被掳而明犹全盛,景帝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明宗社之福矣。
太监《兴安传》:“也先遣使议和,请迎上皇,廷议报使,帝不怿,令安出呼群臣曰:‘公等欲报使,孰可者,孰为文天祥、富弼?’词[辞]色俱厉。尚书王直面折之,安语塞。及遣李实往,敕书不及迎上皇,实惊走白内阁,遇安,安复诟曰:‘若奉黄纸诏行耳,他何预?’”此李实初使时未有迎驾敕也。实未返而杨善继往,仍非迎驾专使,迨实返而议遣迎使,帝终不使,但令善口述奉迎,即由善迎回足矣云云。愈不欲迎驾而驾返愈速,竟以杨善口语而得之。《杨善传》又言:“也先曰:‘敕书何以无奉迎语?’善曰:‘此欲成太师令名,使自为之,若载之敕书,是太师迫于朝命,非太师诚心也。’也先大喜。”此又见迎驾之终无敕语。《明史》以此归功于善之辞令,辞令特实力之外表耳,不有主战之君相,戮力之诸将,敌岂口舌所能挫?此古今论交涉之标准也。
王直等诸臣多言宜遣奉迎专使,帝不得已,乃从群臣议,乃遣实往报,既而曰“俟善归议之”,卒不遣。己巳(七月廿七),善至瓦剌(时瓦剌即在鞑靼之地,故往来甚速,善与也先问对,备详《善本传》中),次日即见也先,竟许善请(《善传》又言:“知院伯颜帖木儿劝也先留使臣,而遣使要上皇复位。也先惧失信,不可,云云。”也先果守信如此耶?盖一要请而中国即不奉迎耳)。又次日,也先引善谒见上皇。又二日,八月初二日癸酉,上皇即发自瓦剌。此皆《景帝纪》所书之日,盖使至瓦剌,四日而以上皇归,迎驾为莫大之事,四日为至短之期,口语无敕为至轻简之举动,一时或称杨善之能不辱命,或称也先之前倨后恭,而于景帝则唯见贪位拒兄之失,不知其能任将相,力战自强,功在列祖列宗,以后之国祚,倍于以前而又过之,谁之功也?
《明史·瓦剌传》:“也先设宴饯上皇行,也先席地弹琵琶,妻妾奉酒,顾善曰:‘都御史坐。’善不敢坐。上皇曰:‘太师着坐便坐。’善承旨坐。即起,周旋其间。也先顾善曰:‘有礼。’伯颜等亦各设饯毕。也先筑土台,坐上皇台上,率妻妾部长罗拜其下,各献器用饮食物。上皇行,也先与部众皆送,约半日程,也先、伯颜乃下马伏地恸哭曰:‘皇帝行矣,何时复得相见?’良久乃去,乃遣其头目七十人送至京。”是为上皇返跸,终景泰守御之效。
第四节 景泰在位日之功过
正统十四年九月,帝即位,巡抚山西副都御史朱鉴请罢内官监军。不从。已而山东布政使裴纶言:“山东既有巡抚,又设内官镇守,有司供应,以一科十,实为扰民。请下廷议,凡内地已有巡抚者,镇守内官悉召还京。”疏入,责纶陈状,纶服罪乃已。时临洮府同知田旸、听选知县单宇、举人段坚、工部办事吏徐镇俱上言请召还监军镇守中官,诏以为祖宗旧制不可更,皆不纳。其后南京军匠余丁华敏上书言宦官十害,文具《敏本传》,事下礼部,寝不行。
以上出《纲目三编》,《三编》多据《实录》。史唯单宇、段坚、华敏有《传》。景帝不以王振为鉴,袒护中官,动以祖制为口实,知永乐之纵容阉宦,为明累世之毒,景帝固中人之资,不足言大振作也。
景泰间用事之阉,独一兴安为著。安于迎驾事,体帝意颇事阻抑,然帝亦屈于众议,卒迎上皇归。安独敬信于谦,《宦官传》:“安有廉操,且知于谦贤,力护之。或言帝任谦太过,安曰:‘为国分忧,如于公者宁有二人?’”则景帝所用之阉,幸而非甚祸国耳。安佞佛,先是僧道三年一度,帝特诏停之。景泰二年,兴安以皇后旨,度僧道五万余人。于谦上言:“今四方多流徙之民,三边缺战守之士,度僧道太多,恐乖本末。”帝不省。三年六月,又建大隆福寺。时安用事,佞佛甚于王振,请帝建大隆福寺,费数十万(王振改造庆寿寺为大隆福寺,费帑极巨)。
景帝之贪位薄兄,自造夺门之祸,固帝之失德,但由人民言之,亦可曰帝之家事,且无残害之行。较之成祖之处建文及其嗣,仁暴悬殊。然至易储事作,人心颇不直帝,而一时意气相激,恩怨相攻,议论甚不一。今为分析具列如下:
上皇之将归也,诏议迎上皇礼,礼部尚书胡濙具议以上,传旨以一舆二马迎于居庸关,至安定门易法驾。给事中刘福言礼太薄。帝曰:“昨得上皇书,具言迎驾礼宜从简省,朕岂得违之?”群臣乃不敢言。会千户龚遂荣为书投高谷,而匿其名,言:“奉迎宜厚,主上当避位恳辞,而后受命,如唐肃宗迎上皇故事。”谷袖之入朝,与王直、胡濙等共观之,直曰:“此礼失而求诸野也。”濙欲以闻,王文不可,而给事中叶盛已奏之。有诏索书,囗 等因以书进,且言:“肃宗迎上皇礼,正可仿行。”帝不悦曰:“第从朕命,无事纷更。”乃遣太常少卿许彬至宣府,翰林侍读商辂至居庸,迎上皇。时帝索遂荣书所从得甚急,遂荣自缚诣阙言之,下诏狱坐遣,久之得释。
丙戌(八月十五),上皇至京师,自东安门入。帝迎拜,上皇答拜,相持泣,各述授受意,推逊良久。帝遂送上皇至南宫,百官随入,行朝见礼,赦天下。十一月辛亥,礼部尚书胡濙请令百官贺上皇万寿节。十二月丙申,复请明年正旦,百官朝上皇于延安门。皆不许。
《杨善传》:“善奉上皇还,举朝竞奇善功,而景帝以非初遣旨,薄其赏,迁左都御史,仍莅鸿胪事。”(善倾险小人,先媚事王振,后又与石亨、曹吉祥相结。为序班坐事,与庶吉士章朴同系狱,久之相狎。时方穷治方孝孺党,朴言家有《方孝孺集》,未及毁。善从借观,密奏之,朴以是诛。而善得复官。既预复辟功,于谦、王文之戮,陈循之窜,善亦有力。《本传》言其忮为士论所弃。则景帝之不重用善,亦未为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