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苏有信开一爿花店。方寸都简净,却是有些狷介,日常只卖白色香花。
栀子。芍药。晚香玉。山茶。夜荼縻。
白色夹竹桃却是一树一树来卖。艳毒的女子可以收割它,采集汁液谋杀寡幸的情人。
苏有信说,白色足可承当一切,因它自身没有悲喜。
而她却要穿着极冶艳的裙,逡巡这白的城白的国。
像途经所罗门王百合山谷的茨冈人。
初见那日,端端地下过些雨,路面有微微银光,日色淡薄。
纪绮罗对苏有信说
——明日还由你替我送花来。
语气却复杂,半带着征询,半已是行令。顿一顿,又加多一句
——因你抱花从那雨路上过来,样子好看。
其实是任性,她却好意思带着天经地义的神情。
但苏有信好似完全感受不到这顾客倨傲,点头应承。
纪绮罗吩咐苏有信日日送花来。因她见不得花败。
她只要它盛极那刻。
临睡前看见繁艳花影,晨起时闻见幽深花香。只有安乐,不见颓唐。
花事静好,方才镇得住世景荒荒,敌得过心境苍凉。
在她这里,是不许花寂寞。这是纪绮罗。
大概寂寞的女子总是较容易彼此看见。又或者,是她吸引了她,或是她亲近了她。
渐渐地,苏有信也会在纪绮罗那里吸两支烟再离开。
苏有信点烟之前会将烟拿去鼻子下面闻一闻。
不喜凉烟。摁灭烟头姿势凶狠,一反手又能将它弹出好似萤火温柔跌堕。
露台外,菟丝子夜中寻欢,蔓蔓地要来纠缠。
正是梅雨季。
绮罗有屋室颓废柔靡。
痴迷一种阴阴艳艳的土耳其蓝。夜一样。底下却埋伏得有十六天魔来杀伤。
像是到处都会得闪出一个细腰的舞娘来,跳那七重纱的舞,一并连眼色亦是淫逸的。
而浴室不可思议地用了金色。大马士革金。
苏有信轰然见到,愣怔半天,然后说
——纪绮罗,你庸俗。
绮罗就倚住门框笑。眉上开半朵桃花。样子像狐狸。
那个妩媚却是她自己所不知,正是这一点懵然,反令到四面八方全是她的风情。
着松垮垮一件净色衫,灰的。却又不肯好好地灰,乃是地老天荒一段矿山灰,生生带出些永无天日的情怀。
该时刻,苏有信便被这女子的言行跟姿势惊动了。
怎么,她竟懂得又敢于这个样子大繁大简,必有人曾予她些起伏跌宕的心情。
是谁?谁教会她?她又期冀着给谁看到?她心爱着谁呢?有没有得到?
正神游时,却听绮罗说
——有信,来来来,吸烟去。莫再想我是谁家金丝雀。这里每一条流苏都由我血汗挣来。
真的。最可心仍是自己挣钱买花戴。
而花男子的钱,呵,那是另一种快乐。
十年前,或是更久远一些,有一个暮春,也不知怎么,纪绮罗厌倦了年轻男子细实的腰,匀净的肩与背,及他们小兽一样狂妄幼嫩的神气,还有永远搞不清楚状况的自己,始终是某一阵子见到谁多些,就欢喜谁多些。
亦不再能够热衷于凌晨驱车去江滩,就着水的腐臭跟咸腥,将音响开至最大,在滔滔雾气中听重金属摇滚。
或是饮酒饮到醉,被狂风吹得硬净的空马路上踢脱了鞋子,赤着脚跳恰恰。
那时节,万事困乏的纪绮罗,转一个身,同有妇之夫走。
——当时,有信,我的小男友来劝我,要我回心转意。他又年少,不明白女子原是需要怎样的说服。从头到尾只懂得讲一句话“你不要同他在一起”,我听来只觉好笑,心中又腻烦,恨不能将他一脚踢开。呵,十九岁的纪绮罗内心是连一点善意也没有。最末一回,他立在夜中,破晓时离开。那时暮春,你知南国的花一向开得早,已有胭脂蔷薇绕在架上。蔷薇一朵一朵像灯,照亮他的前路。或者在同我了结之后,他已再世为人。但那却是他的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该怎么同你说,有信,那个时候,我清坚决绝离开的,不止是他,还有我自己。
说时,绮罗对着镜,正描她的眼她的眉。
她的睫毛好似蝴蝶翼,扑两下,又静止,静下来像黑色天鹅绒。
接着她又道
——常常我想写一本自传,在里面我要说,纪绮罗很年轻就已很年老。
苏有信随手将水晶广口瓶中大捧姜花整理妥帖,正端详着它洁白喜悦。
听绮罗这么说时,她便漫笑一笑。
有信跟绮罗的交谈是这样。
一方说,一方便听,因彼此太懂得,一切不言而喻,反倒像独白。
况且,若是最好的时间已过去,有些话其实说给谁听,也一样。
——那么你呢,有信,你要什么?你有没有愿望?
有信拿指甲轻轻划着姜花叶子,又对住阳光看了看自己清洁菲薄的手掌,上面有感情线风生水起。
过一会儿,她说
——我惟愿有一日我仍爱得上一个人,而他恰好亦爱我。
纪绮罗突然在镜子前面住了手,将脸转过来给苏有信看。
指一指大喇喇描得横飞出去的漆黑眼线,绮罗笑着说
——有信,看你把我吓的。
有信亦笑起来
——绮罗,既然是愿望,大可说得夸张些。
呵,其实时光流转到我们这个繁艳的世间,必是会生出些悲悯的。
它目睹过那么多,但未见有哪个世代的人,比我们更害怕自己的感情。
苏有信花店的生意竟日渐地好。
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那么多人已将诸色看破,是以寡淡的人越来越多。
买够某个数目字,还有薄荷附送。苏有信用心良苦,要叫人学会薄情。
绮罗有时来店中坐一坐,等有信收工,然后一道去吃虾皮蛋羹。
人客少时,亦同有信说话
——有信,为何卖花为生?
——呵,绮罗,不是没有尝试过公职。穿着高跟鞋赶地铁,白日乏累欲睡,至夜来却又失眠。会场上稍稍躲闪不及,便听见摄影师喊,小苏向后些,你挡住了部长。多么令人发指。人这一生终究只是一死,若是不能够快乐,身外物得到再多亦没有用的。
死是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
在它面前,多美艳的人亦是枯骨,多宝贵的物亦是虚空,一桩事有多隆重就有多渺小。
因一切与一切之间的离散都注定了。
绮罗见此刻苏有信面容静定,黄昏之隐微光线覆上她的发她的额。
已是伏暑,有信穿绿幽幽生丝褂子,上面以金线跟黑线绣舞乐飞天。
她知,她是骄傲的。不肯折堕的。
这时又有人客结伴来,四处张一张,便指了廊檐下那一排玲珑景泰蓝水缸说,要这个。
绮罗举目一看,忍不住叫绝。
苏有信的白色莲花,原来是一缸一缸卖的。
一日,初秋清晨,城市中出现难得的雾气。
有信骑自行车去绮罗家,车筐内放两束白鸢尾。她情绪如青草一样的好。
至绮罗门口,却见房门虚掩。
推门走入,绮罗正端坐在沙发上盯住电视机,眼神直勾勾,屏幕上播一档烹饪节目。
男女主持人正穿着花花围裙对住一班瓢跟盆耍宝,有信不知它哪里好看。
她自走去将花安置下来,又唤一声绮罗的名字。
绮罗这时却先扭转了颈项,再一点一点将目光移到有信的面孔。张了张嘴,口型是在叫有信,但发不出声音。
她的唇现出焦渴迹象,嘴角有小包隆起似沙丘。她应是彻夜地不眠,为着什么?
有信知绮罗有些不妥,便向她的额伸手,
绮罗却向后歪一歪,避过去,起身走往阳台,在摇椅里又坐下,身体晃三晃。
城市的天际线上这时曙色初动,隐隐现出红光,日便要从那处起来,同绮罗印度红睡袍辉映,效果竟是有些狰狞跟凄艳的。
有信不再靠近,只倚住门框问她
——绮罗,是否你在哭呢?
绮罗这时却飞快地回了头,声线仍然沙哑
——有信,我不哭的。我连哭也觉得乏累。
有信便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该不该走开。
隔一会儿,绮罗却问
——有信,是否我是一个无趣的人?
有信失笑
——不,在我所知的人里,数你最趣怪。甚至你剪手指甲跟脚趾甲时要哼不同的歌,……
绮罗打断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