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怎样好,但总要好过男人一些的。男人晚熟,且早死,一生稀里糊涂。是有一些男子到须发皆白还不知沧桑是怎么一回事。叫人不晓得该说他不幸,还是幸福。
他骇笑,这回真正说不出话来。
她又继续说下去
——但若老天见我这一世做女子做得毫无建树,不让我再做。我便求他许我去沙漠当中做一棵树,在天际线上开一树金合欢花,那么繁盛,靠近时甚至令人听到海啸声音。这样也不错。这样就快乐了。
那一夜,许是因身体疼痛,又因光线幽暗,她态度散漫,十分松弛,这才说出那番话来,全不在意他的震动。
那一夜,她将自己收缩成婴儿在母体内的形状。人在痛苦时往往本能地采取这一姿势。
那一夜,睡眠中他是自她身后抱住她,将温厚手掌放在她冰凉小腹。她呼吸平稳地睡到天明。
这世上最好的止疼药,其实是男子的体温。
比红糖姜茶更有效。
是这样的么?
他爱她,竟始于她的一次痛经?这太荒唐了。
但常常是这样,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些最荒唐的其实都是真的。
比方说,次日,她似全不认得他。
两人之间似从未有过柔和拥抱,她不曾在疼痛中借过他体温,并,她没有说过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那个态度对待他,令到他怀疑自己昨夜是做了一个诡异的绮梦。
甚至他怀疑她是不是真人。
之后,她照常领男子回家过夜,房中动静使他不能安寝。
而他照常在黑暗里吸他午夜的几支烟,看见地面烟蒂上有她桑葚色唇印。
许是过了两周吧,有一夜大雪降下。
隔着便利店玻璃橱窗,他看见对面街上有白色身形站在那里,昏黄路灯下如同魅影。
他想,这是痴心的哪一位在等哪一位?
他下班离开,那影子便迎上来,指间有火光明明灭灭。
呵,她。
她的烟过滤嘴那么长,原是方便戴着手套拿的。
——走吧,带你去吃火锅。
她对他说,清楚他不能拒绝她。
他知道自己又要掉到一个梦里去了。
但毫无理由地,他就是不能不跟着她走。
火锅店位置偏僻,但竟然生意十分的好。已是这么夜了,仍有数桌尚且吃得风生水起。
伙计都是华人,大多认得她,主动来招呼。
她在这里存得有一瓶自国内带来的上好白酒,已经喝得只剩小半。
——今次我们喝完它吧。
说着,她将手里小酒盅饮尽,手势纯熟利落,一如地道的酒鬼。
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此前亦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女子。
他了解她多少呢其实。
不,什么也没有。
即使吃这一顿饭时候,她说的话甚至多过他说的。但他对她,仍然是一无所知。
回去时已近凌晨三点。雪片如花朵纷繁落下。
人间安静。远处教堂传来钟声。
他错觉偌大城市只得他跟她两个人,她一步一步踢着雪走。
突然她转过脸来,眯起长眼睛看住他,同他说
——明日我爸来,你可同我一起陪他吃个饭么?
她父亲眉眼同她并不相像,看上去已颇有些年纪,气质风度都是好的,然而十分沉默。
一顿饭吃罢,连同寒暄在内,彼此交谈不到十句。
走时她同那老人拥抱告别。末了,来拖住他的手,踏着雪走回家。
那时他真是迟钝,完全不醒觉其实她有多么异常。
到家后她似倦极,很快进到自己房间。
次日,再次日都不见她出来,只听得门内透出一把沙哑声线,反复唱着“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是一支兜兜转转圆舞,要舞去地老天荒。
于是他来来去去都听见这支歌。有时疑心生暗魅,走至楼下,还幻觉听见歌声。
朝她窗口看去,那里没有光亮。
呵,一支歌再动人,像她这个样子不分昼夜不间断地听,多少是有些病态的。
他走去她门边。敲一敲,没有人应。扭一扭门把手,竟然打得开。
隐约地,他见到地上有个黑影子。细看时,发现是她抱着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看着唱机上绿灯红灯闪呀闪的。
满脸都是眼泪。
——呵,你父亲带来不好的消息?令到你这个样子独自呆在房间里,听伦纳德?科恩,流眼泪。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情人。对不起。
他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仰起面孔来望着他,又同他讲一句“对不起”。
她自地上站起,走至他面前,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
——我必须使自己看上去很好。你可以使我看上去很好。
此前,他尚不知自己有“可以使她看上去很好”的能力。
然而就连这个理由,他亦接受了。
其实需要理由么?若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逃脱她的控制,欢喜还来不及。
是自那日起,他才进出她的房。
DVD机永远开着,屏幕上光影闪烁。最常被播放的是《天生杀人狂》。
——有时渐渐弄不清是因为喜欢这个电影,还是片头片尾那些歌。
她说。
中意的歌手就那么几个,但满坑满谷都是他们的CD,各种版本。
——他们不出新专辑,耳朵便寂寞了呢。
她做人做事都是极偏执的。连表面的随和亦不肯要。
渐渐他记得她爱的歌,喝什么茶,泡面是要四分钟抑或五分钟。
她有时亦会得同他说
——你看,其实我竟简单成这个样子。生活里面兜兜转转就是那几支曲,几个人,几桩癖好。连香烟跟泡面的牌子都是固定的。有多复杂呢?这些你要记得去同人家讲,否则,人人都当我险恶叵测。而你同我成日厮混,便是我在害你呢。
看见她讲这些话时孩子气地嘟着嘴,他便笑起来
——当真你在乎人家怎么讲?无非你是怕人家说出话来对我不利。然而我亦是不在乎的。有什么呢,只要自己知道怎样才快乐。
——但其实谁要来害你呢?那么干净斯文,人又那么钝,谁要来害你?一点挑战也没有。
两人笑闹一回,半个下午便过去。
然而他知她是复杂的。复杂到“复杂”这两个字已不足以描述她。
上一刻她还站在窗户边吸烟发呆,下一刻已拖住你陪她在幽暗室内跳一支恰恰。永远你不知哪一个她是真正的她。
原以为识得她一个便等于识得许多女子。然而,才不是那么回事。自认识她以来,他是连女子是什么都渐不分明了。
那一日便利店关门盘点,他提早回家,赶得及在街角花店打烊前买小小一束勿忘我,深紫色,拿当日报纸包装已很漂亮。
他以锁匙打开门,面前情形令他以为是幻觉。
她跟一个男子躺靠在沙发里吸烟,毯子大半掉在地上,露出她苍白瘦削的裸体。而她只懒洋洋同他讲一声“嗨”。
他立刻转身走出去。
室外那一场铺天盖地大雪一路下进他大衣里面来。
走到街区尽头,他才想起其实自己无处可去,而手里尚且可怜巴巴握着一束花。
他就狠狠摔它在雪地里。
走过去,捡起来,又狠狠摔它在雪地里。
呵,多么滑稽,他专程跑来这片空阔雪地上,来跟一束勿忘我过意不去。
他跟她是曾共过鸳枕讲过亲爱,然而彼此都是成年人,谁也谈不上要来对谁负责。
况她又没有同他承诺什么。
要生她的气,他还没那个资格。
最多讲她一句不懂得尊重室友,可是,呵,谁叫他提早回来了?
他简直气结。
亦不是不知道尊严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是他未得准许便来爱她,且他没有令她爱上他。
一开始已是这样不平等,还希望有什么好下场?
他于当晚搬离她的家。
在一个朋友的床铺上挤了三天,辗转找到新寓所,租金贵一倍,然而他打多一份工,亦不是负担不起。
在圣诞节之前他将不会再见到她。
圣诞节那一日,便利店生意一直十分的好。
他戴着红色圣诞帽,站在柜台后面收银。心中还在想,幸亏不必叫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否则她一定有得笑了。继而自嘲,呵,怎么无端端又想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