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我们如何在疯癫在快乐,在以为够资格地老天荒,但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在失去。
有时候我们是失去了这个人。
有时候我们是失去了对这个人的爱情。
而一切当中唯一笃定的是,我们失去了时间。
后来,陆江川将我留在车内,独自进去医院。
那间医院的住院部大楼非常非常的高。
是令人觉得自己如果不生一场病住进来简直对不起这幢大楼的那种高。
许是有半小时吧,陆江川出来,向我这边走。
就快到时,从斜里走来三个人堵住他
为首那人穿黑色皮衣,十分精瘦,面孔如刀削斧斫,有怒意。
我听见这人问道
——你就是陆江川吧。
他点一点头。
那人便说
——我是她的老公。
话音未落他便挥拳向陆江川脸上招呼。
拳势凌厉,我甚至幻觉听到呼啸声音,呵,许是这一向暴力片看得太多。
但陆江川向后一纵也就轻轻躲开。
随即自左袖中抽出拿报纸潦草裹住的一管长物,直接向那人大力劈下,自左肩砍入,自左腋窝拔出。
呵,刀。
刀势震得报纸劈啪碎裂,染血变重,纷纷如桃花堕地。露出雪亮亮一把长刀来。
刀光霍霍,十分惊心动魄,叫人不敢逼视。
那黑衣男子血溅当场,顷刻倒地。
后来我才知这是陆江川以同样手法砍倒的第五个人。
而黑衣男子带来的两个副手仍欲不辱使命,立即欺身上前。
陆江川回身奔至汽车后备箱,低头自其中挥出一杆双筒猎枪。或者是来福,我看不分明。
他将枪指向他们。
那两人一凛。同时停住,互望一眼,终于决定退后。
抬起那黑衣男子向医院急诊室跑去。
陆江川将枪扔回后备箱,大力合上箱盖。
开车带我离开。
表情平静好像他只不过是去买了一把青菜又回来。
车开到僻静的街角,他自车内储物柜中拿一叠钱给我。
之后替我拦一辆计程车,对我说
——记住今天你没有见过我。你一个学生被叫去录口供不好。等没事了我再来看你。
我点头。
计程车驶走,我回望陆江川将车徐徐倒出巷子。
司机问我去哪里。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惊惶得流出眼泪来。
那女子死后,陆江川再不北上。
我又有许久没有见过他。
但时常我在寓所中饮酒,饮到七分醉,将头抵住玻璃窗见大街上每辆黑汽车都是他的宝马745。
我竟未曾料到自己想念一个人可以这么的多。
于是我听Laura Pausini那首one more time
——Nothing I must do
Nowhere I should be
No one in my life
To answer to but me
暖气咝咝地冒着热气,窗外有雪片安静坠下,我自己做了芒果慕司来吃。
吃前挤一点点柠檬汁在上面,令它甜而不腻,亦是陆江川教会我。
世间的一切都来叫我想起他。
而这个人竟是不可得的。
寂寞居心叵测地这个样子袭人而来。是我始料未及。我几乎要承受不住它。
想过养一只狗或者好些,但又怕它吵又嫌麻烦。
好在还有酒在陪着我。
酒瓶顺着墙壁垒起来那么高,令每一个到过我这里的人叹为观止。
而事实上,饮酒同吸烟,过量时都会产生幻觉,其实最易令人深深寂寞。
所以这两件事情,意志薄弱的人至好是不要尝试。
很偶尔地,陆江川亦会得打电话给我。
有时舅舅恰恰同他在一起喝酒,有时不在。
他说什么我都只懂得说好
——少抽烟,一天五支便够了。
——好。
——假期回来吧我带你去吃火锅,聂记新开一家分号,在我家附近。
——好好。
——早点睡觉吧。
——好,好,好。
那么温驯。
对陆江川我是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他来烦我,我怎么可能不耐,欢喜还来不及,巴不得他烦得再长久些频繁些。
而那个夏天我真的回家,我们也真的去吃火锅了,不止一次地。
数年不见,陆江川蓄一点点唇髭,有几处灰白,起初我以为是尘土,还抬手去替他拂。
他也不躲开,只是笑出来
——朱旧,我已老了。
我忍不住扑上去拥抱他
——不不不,你怎么会老。
康浩在旁边大口喝醋
——喂,喂喂,好像我才是朱旧的亲舅舅吧。
记忆中这几餐饭,吃得不是不畅快的。
喝酒亦是真正的豪饮,但因着心情愉悦,竟是千杯不醉。
真的,若一个人心事重重,不要说饮少少酒便目眩神迷,即便是饮凉白开亦可以醉卧在红尘。
无非因着想醉吧。
但快乐令人尽兴。
我知它难得,亦隐约预感这是它最靠近我的时刻,所以加倍地去珍惜。
呵,你看我多么聪明。凡一件事,只要同陆江川扯上关系,我从未指望它会长久。
但此际我只求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
在洗手间内,我见镜子里自己的面孔艳若桃花,便对自己说
——朱旧,近日你真正快乐,可是?
镜子里的朱旧笑起来,白牙齿闪一闪。
我同我的影子是彼此的双生,于是得到双重的快乐。
但代价是,当我们爱时,会比别人更用力,而当我们伤痛,亦较别人加倍的深。
自洗手间出来。我见大堂内起了冲突。
那被十来个人团团围在中间的,正是康浩和陆江川。
对方为首那个人穿灰T恤,精瘦,面孔如刀削斧斫。
呵,我认识他。
不是那个“她”的老公是谁?
真正冤家路窄。
我呆在当地。不知然后将如何。
但事情当即便有了然后
——陆江川跟康浩一同发难,挥拳打倒挡在面前的人,夺路而逃。
呵,他们打倒的竟是同一个人。对敌手强弱的判断,他们竟亦是这样一致的。
跑出数十米远,灰T恤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一杆霰弹枪,向门外开了火。
隔住落地玻璃窗,我见陆江川中弹,且受那巨大冲力,向前腾空扑出几米,才落地。
康浩原本已将跑近他的车,回头见陆江川倒地,立即奔回。
甚至他经过陆江川时脚步亦不曾慢得一慢。
我的舅舅康浩竟直直奔回火锅店来。
霰弹枪只得一发。再装子弹已来不及。
然,灰T恤仗着人多却亦不惧。只挺身站在那处,看康浩要如何。
呵,康浩要如何。
康浩直接自桌上抄起尚在翻滚沸腾的火锅向灰T恤当头淋下。
那男人发出惨叫。
顷刻间头发连同头皮皱成一团一团掉在地上。
做完这件事,康浩再转身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
——后门。
隔半晌我才知这两个字是对我说。呵,百忙之中我亲爱的舅舅竟然没有忘记我。
我向火锅店后门奔去。
车刚刚到那里。
我急钻进后座,陆江川已在副驾驶位置,头抵在车窗,似在熟睡,睫毛长且密,似一圈阴影。
听见我上车,他竟会得扭头来看我,问我说
——没事吧?
我笑一笑,说没事。
好像适才我们都不过是下车去买了一把青菜回来的样子。
陆江川后背皮肤完全被打到爆开。
细碎铅砂留下伤痕,如兽咬。
终于这一日忍不住我问他
——她究竟什么样子,陆江川,令到你一遍遍为她搏命。
他被我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十分无措,呆呆望住我
我便又问
——她是否风华绝代?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
——呵,不不,朱旧,原本我也要不起风华绝代的女人。只是她右眼睑上有小小一粒黑痔,眨眼时闪一闪的。我很喜欢。
一边说,他一边在自己右眼睑上轻轻点一点。
一时间我十分眩惑,为他温柔的语气跟动作有片刻的心折。
我便伸手向他的面孔,也将指尖触在他的眼睛,轻声说
——是否这里?
他察觉我的失神,有点不自在,点头说是,顺便也将我的手避开。
半晌他说
——朱旧,说起搏命这回事,若有一天你需要,我也可以为你搏命的。呵,只怕那时要排队才轮得到我。
我只觉心中黑云涌动,今生再也不能自他身边走开。
我对他说
——陆江川,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为我搏命,我只要你爱我。把你的爱自她那里分一点点出来给我就可以了。
他不接受,亦不拒绝。只向我说
——来,朱旧,你先同我去一个地方。
站在那绵密葵花岸时我简直目瞪口呆。
叶片随风起伏如浪。
向日葵如偏执的小孩站在暴烈阳光底下,它们多么像我。
——呵,你一直大规模经营花田?
我情怀震荡。
因此生最大梦想便是住近花田,然后夏天可以拖张摇椅来坐,对牢花海饮冰镇的枸杞银耳羹。
陆江川点一点头,说
——不止这些。
他带我走进一道峡谷。那里有另一种植物生长得繁茂。
近一人高,没有花朵,但叶片碧绿透亮,有淡淡香气。
——呵,这是什么?我从没见过。
——朱旧,这才是我的主业。这是大麻。
整个峡谷都是这名叫大麻的植物。阳光下它们闪闪发光,有风来便轻轻挥动,它们看上去那么无害,那么清洁。
——所以朱旧,我是一个坏人。你在要求一个坏人爱你。
——为什么?那大片葵花田已够你衣食无忧。
——呵,朱旧,但不是暴利。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我才知自己仍然幼稚。不管吸多少Marlboro或是Camel我的幼稚像我的天性一样左右着我。
或者我真的不如那未谋面的女子。
或者她在知晓这一切那时刻,比我镇定,这才令陆江川为之心折,无人可以取代。
或者她爱他,连他的秘密一起爱进去。
并保守它,不令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