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我总也记得那时你同我说,春迟,如果不是因为自身的热烈,便不要提笔书写。
原来云生,书写与性爱在你那里竟是一回事,体内都要有天荒地老也不灭的七情灼灼。
而此二者最根本的类同实则在于,人族太寂寞一开始想要以之慰藉,却料不到竟是更大的沉沦。
是在这个房间,云生,那时总有你细细密密来吻上我的唇。
光线退后,声音也远遁,是这样你曾温柔勾连,我曾曲意迎合,自此我知四十年前碧姬?芭铎那一句tu es la vague,moi l’ile nue竟是真的。
你是浪潮,我是赤裸的岛。
云生,今宵酒醒何处,曾记否故地缠绵如许。
那时我常将电脑搬来床上敲字删删写写,总在不经意间一转脸见你侧身安睡。
窗外夜色灯火如群山起伏一重一重压来,而我身畔有你。
此后不论多少遍想起,心中一样惊动如初。
云生,不错你是个老人,但当你睡脸沉酣我所见你竟像个男孩,身上连一点岁月也没有,只有片时只有今朝,而你如佛如魔,不属于红尘,你来这世间,只为安然受我一爱。
但云生我知一切早有终局,即使那一日越人不来。
越人来时我正蜷在沙发一角看电影,羊毛脚毯漫漫淹在膝头。
安东尼?霍普金斯的毕加索穿海魂衫那样子真诱人,而朱莉安?摩尔要离开他姿势也决绝,他就抓住她的花衣裳捂住面孔,孩子气地蹲靠在墙角,一边痛哭一边自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女人都要离开我。
天才是这样一种人总可以理所当然霸占爱侣的生命,跟他相恋已太需胆色,若不幸他再是个情种,一个女子若还有些桀骜的性情在,即使心中有爱,到底也只有离开他。
我喝白兰地加冰,小口啜饮,薯片芝士口味却吃到满腔满怀都是。
这时有人轻声扣门,那样轻,我几以为是自己幻听,便跑过去将门霍一声拉开。
结果。结果始料未及却又像是早该如此,结果便是越人他明明白白地站在门口了,脸色却很差,见是我应门,他便说
——春迟,果然你在这里。
而不远处正有人嘎吱嘎吱踏着雪走来。
纵然暮色苍茫我也认出是你,宽宽肩膀,走路时微微弓着背,脚步却很轻快。
越人也回头,我看到他面孔上有一副表情洞悉一切。
云生,我跟你已尽可能走得远些再远些,却忘记越人他也同样绝对,若不再被爱他一定要找一个原因的。
那时越人便转过身向你,语气里也没有鄙薄也没有敬重,他只说
——三叔,我先走了。
又回头望望我,给我一个神色不忧不喜只一味淡静。
云生,我知道就像我必须遇见你,越人命中也必须有这一回遇见。
之后该发生的发生,该继续的继续,而有些东西注定碎裂的必定不能够保全。
你还记得么是在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传来越人自杀的消息。
寒流从西伯利亚来袭的那一晚,我跟慕人去看了一场老电影。
威斯康蒂,《豹》。
电影呢若有可能还是应该看胶片版的,你知道数字版总是过分干净以至于失真。
黑暗里巨型银幕充塞天地,没落的亲王,盛宴中偕美人舞一曲华尔兹好柔曼。
呵,末世之舞,周遭有衣香鬓影,眼前人冶艳如花,然而,到底也是今生不再了。
云生,我跟你都不会忘记吧,那一年越人救转之后我便随你往法国东部香伯利城。
那处连降大雪,蔽日遮天,你跟同事无法开工,无事可做我们就一人霸住沙发一角,壁炉烧得暖暖热热,专找长片来看。
我不晓得地老天荒是怎样,但我以为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罢。
有一晚《豹》就要剧终,东方曙色初动,亲王屈膝半跪在西西里野性未驯的灰土地,虔诚祷告
——忠实的星星,远离这儿的喧嚣,在你那永久实在的领域内,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更长久的约会呢?
而这段台词你竟也晓得,低声与亲王相合,像是他的回声。
一向你总给我惊奇太多,这时我连诧异也不觉得,只不过想记住这时你的表情便转过头来望住你,你就向着我笑一笑。
隔一会儿屏幕上打出“FINE”来,你凝视那个“FINE”,说出一句话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说
——春迟,我得离开你了。
你字斟句酌却不是与我商榷,你遣词这样精准是早已做了决定而我最后一个知道,此刻你只不过来通知我一声,你说,春迟,我得离开你了。
云生,如果当天看的不是这一部电影,会不会我们的收梢可以不那么决然呢?
电影散场我与慕人肩并肩往回走,顶着不晓得为什么这样暴虐的风沙。
突然在尘土中慕人站定了,神色端然来问我
——春迟,三叔十月间雪崩里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望住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选一个好天气同我讲这样的话。
风沙扑上面门,令我懵然得很,我简直不能答对,惟有继续朝前走。
心中只是偏执地想,不能答她,若是答了她这消息便是真的了。
走到半程,路边有个小摊位亮着暖暖橙色灯,糖炒栗子油光水滑鲜亮可人,我就舍不得走,站在那里看,慕人追过来拖住我的手,是这样一点肉身的悸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痛得哀哀蹲伏在地上,满眼尽是旧日烟尘浩荡漫过今生今世去。
云生,我记得你的手,凉凉的,却很硬净,而当它来抚上我的发我的眉目,又柔和得叫人如堕万里云雾,你手上拿着烟我都不觉得有烟在,一切是那么浑然只因它是你的。
我记得你喝酒姿势爽朗,你唇角有些残酒我也来尝过滋味,你教给我哪些东西下酒上好——黑巧克力鱼子酱,情话由好看的男子来说,《世说新语》又以容止、任诞、简傲、排调四篇尤佳,柳永零星纤秾词句却是百搭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你无数件白衬衫好落拓却又好讲究,你穿它时那样风流不羁,熨它时却要宝相庄严心中像揣着戒定慧,其实呢云生,我早该想到你是这样别扭自持的一个人。
影星里面你中意保罗?纽曼跟凯瑟琳?赫本,其他那些气质过分甘美你觉他们演不了复杂的电影。
你爱听的歌是伦纳德?科恩,他有一把暗嗓子跟你也好像,你一同我说话我便已被催眠,但又竭力保持清醒因为在爱者不睡。
云生,我好傻,我忘记失去可以是真的,而我所能做的竟无非是不要想起。
——春迟,我是经年不见你,那天找到你我简直吃一惊,我没见过有哪一个人比你更不快乐。那时我以为三叔的死讯你已知道,又不能问,但见你总也不哭,笑起来却又不够开怀。而你听的歌,我曾在三叔的房间也听他回环播放过,那时他也拖住我跳过一支布鲁斯,他有那样好的姿势跟步调。春迟,我知你爱过什么样的人及被什么样的人爱过,但在他之后还有日子,你看这世上那么多人,并不见得都在爱但也不是不可以开心的。
慕人的夜班飞机轰鸣直上云霄,我站在送机楼巨大玻璃窗前只觉自己渺小得可惊。
她来自是带着好意并带着噩耗,而我也只有收取并只有承担。
左手边Starbucks飘送馥郁咖啡香,云生你知不知道对着咖啡豆说一句咒语kopi luwak会令咖啡的味道变好?
真好像是晴天落白雨的,我没有你了云生,于是也不再有人牵记着我,我也无须再牵记着什么人。
满世界这样多男女,但其实真的不算太多只有一个人你在盼他归期。
最初的伤痛已过,我的心却分明地轻下来,好似汉成帝纤腰的舞妃,有时一阵风来,简直可以飞去。
这本可以是一出苦情的戏,情天恨海做布景,想想看有一个女子永远地失去了能使她三魂六魄起十万八千种震动的人,然而这样说时我自己反倒觉有点好笑,云生你自是动人魂胆,但我晓得你是连这一点夸张也全然地不需要。
我克制自己太久,连歌哭也已不会,只有这些文字是在渐暗的房间里一行一行写给你的。
诚然,在你之后仍有日子,但我已苍苍,即使勉力再与人携手,怕是也拿不出艳若桃李的情份了。
云生,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