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走过去紧紧抱他。
自他肩头她看见青苍苍天幕上有黑云如带,墨与白好像宋明山水。
而她怀里拥着她的少年维特,她说
——近江,惟有跟虚无共处,随和对它如对你的手足你的发肤。但不要奢言救渡,虚无当前,爱也只是借口。
之后不久,近江便去了法国。
而宝芝仍每每穿了薄纱裙子流连舞场,自有人忙不迭予她一个肩膀一弯暖热身躯,于是她的世界,便亦是永恒的了。
长安则得空坐在摇椅中饮一回青梅酒。
她想她的心境,起初还有些苍凉,到此际才终于走到清浅。
她想寂寞是有一点,但不要去管它,原本它便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生之堤岸,隐忍担待一切细浪跟惊涛,而远远传来白翼鸟的叫声。
这时窗户外面,春不曾来,目力所及,只是天降大雪。雪满长安道。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这是厌倦的时代,云生。
尤其在冬天,这样昏暗的时候,看看墙上挂钟,才不过下午四点。
我简直要仰天浩叹,生命冗长至无以打发,而自你之后,我竟是连消遣的兴致,也全然没有了。
有时我学你站在窗前望住西边远山如眉黛,夕照炫耀了片刻就要黯淡下去,我想起最初那时你便是倚在这窗边与我言笑,但我是天生的笨人只懂得呆望住你,不晓得该如何答对,甚至不晓得该做出个妩媚表情来挂在脸上,而你有好耐心,只温柔看住我便把我连风情亦教会,于是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这个人,竟然真的不在我的生命里了。
从前我以为古人夸张得厉害,人怎么能够像是晓风白莲,见到你之后,我才信了。
倒不是果真你生得有多么好看,只不过在你身上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光,举手投足也叫人百看不厌。
怕是因为晓得了这世上有一个你,我再也看不见别人,而身畔没有你,我竟觉路旁一棵不相干的树也会寂寞。
也是因为你,我整个是个过时的人,听二十年前的歌,看三十年前的电影,读五十年前的文章。
诚然我也知今冬流行混搭,衣裳腰线持续走高,维多利亚风尚回潮,短外套下露出长毛衫裹住窄翘臀部,靴上为醒目则要饰以云雷纹样,同时风靡的元素还有鸭舌帽、七分袖、大翻领跟双排扣,你看这些我知道,但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仍然满足于五年前的黑大衣,六年前的长围巾,再要把那顶起了毛球的手工羊毛帽子压在眼皮上才觉得自在。
在你之后,每日我所做的,不过是看书,喝酒,听的音乐亦不过是翻来覆去的几首伦纳德?科恩,也懒得见人。
这么冷的天,还有谁能够让我心甘情愿在零下七度穿过整个北京城去看他呢?再也不会有了。
而我此刻身处的这个时代,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看得好厉害好了不起,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用相信,也不用敬或者畏,然而到最后我们是连自己也要蔑视了,那简直是一定的。
云生,这是厌倦的时代。
越人的电话打过来是在今冬的一个午后。
那时透过窗还有些残照,日色淡白自枝桠间荡荡穿射,显出惨烈显出明亮。
我望住它忍不住发一会儿呆,呵,你看这世上万物原是没有分别的,因就连一束光也像人生。
而我膝头搁住一本《今生今世》,两条腿架起,搁在暖气片上。
然后我惊觉,这个坐姿其实多么像你,云生,多少回,不就是在这同一个位置,我曾搂住你的颈项笑你这坐姿为老不尊。
呵,我怕是永远也不能够否认我是被你塑造出来的女子,姿势里也是你的印记
——
芒果布丁要趁热加上少少柠檬汁,吃鱼子酱的话因怕银器败味则要用贝制小匙,青瓷鱼缸要半埋在地底,而如果没有一把竹剪,那根本就不应该养花。
你是与万物相处的态度亦别有天地,如对女子,细节上逢迎,而我呢云生,我是多年来跟从你才与人世都亲近。
那么云生,你来讲给我,我是有幸呢,还是不幸?
呵,还是说回越人的电话吧,反正这些话问给你了你也懒得来同我答对的。
那一日是怎样?那一日我穿件薄线衫过分长大,领口敞滑,露出半个肩膀,而胡兰成笔下正到他乡,村中槟榔叶暗,木棉花红,是好冶艳的南国。
然后电话在桌面不住振动,笃笃笃,听筒内荡出一把男声好辽远
——春迟,我是越人。
我听见这名字便觉有些懵然,合上书,又不晓得有什么话好讲,因实在是久违了。
我亦不会问他怎么晓得我的号码,因存心要找一个人,一定不会找不到。
展眼望一望窗外,正有黑翼鸟飞过,架头忍冬长势上好,藤蔓滋生,不舍昼夜。
这边我口中只含混应一声,而越人继续说
——这些天我梦见你多次。
呵,好可惜我不能报之以同等的梦境。
而我记起这一位越人,也像是陌上谁家少年,前世曾见。
人人都会这样吧,想起从前总错觉当时人间四月,日光也文静,然后你遇见一个人面貌清贵,他照例有单薄的眉眼与细致的唇齿,而你见他时之所以欢喜,竟讲不清是因着他与你相爱呢,抑或是相像呢?
那一日越人似乎是立定了心意要来同我叙旧,把追想从初见当天讲起。
他说那时我还年轻,生着一张浅易的清水脸,穿衣做事亦全无定则,统统轻率得很,情怀也潦草没有成型,无所谓好恶,亦欠缺悲喜,像一具泥偶不落情缘,怎么样都可以,却是要等着女娲来度她一口真气,为她赋予一个灵魂。
他还说,春迟,对我来说,你始终就是那个样子了,到我八十岁,你也就是那个样子了,而今后你显达也好沉沦也罢,若干年后假使你面目全非,我也不要知道。
越人嗓音几魅惑,不讲情话也一样动魄惊心。
但我老了云生,我已不复是这把声线的易感人群。
不得已我叹一口气,晓得越人这通电话打过来只不过为着成全他自己,他或是有所变故,或是做了某个决定。
果然在最后他说
——春迟,我就要结婚了。
呵,云生,你看。
云生,有时走在路上,我会错觉你已不在了。
总是黄昏,人潮涌起,复又散去,也总有憔悴的妇人手捧水仙与我擦肩,而每一间音像店都播放着同样的情歌。
我转过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我转过所有的街角我没有撞见你。
我想我是永远不会撞见你了。
但我已不会流泪即使我感到悲伤。
你知道,冬天的北京,符合我对一个城市的全部期许。
因为它的空虚烟波浩淼,而它的丰盈简直叫人无力招架,还有它的天空恩威并重,寻常日子也要满蓄风雷。
云生,黑云压城,但城中不再有你。
于是我不再说寂寞。因说了你也不会听到。
而慕人来找我当天,正有大雪倾城。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我返家,身上罩件外套娃娃式样,又斑斓又稚气,却吸着万宝路那一款味道硬朗的红盒烟。
我先是瞥见这个人好趣怪,忍不住端详她,之后我认出她的眉目,这才彼此笑笑,又张开双臂将对方揽进怀里。
慕人一头长发黑如乌木,混合浓烈烟草气味。
不由得我想起那几年,当我与越人在一起时,慕人不过是水手服小白袜,成日叼住棒棒糖向越人要零用。
谁想到现在竟也会得兴妖作浪,云生,大概我的时代当真已经过去了。
——哥哥的婚礼一结束我便回国找你,春迟,我想你得很。
说时她双臂收得更紧些,她的水晶耳坠贴住我面颊冰凉。
——呵,那么今次你可以回去复命,同你哥哥讲,皆因他撇下我跑去结了婚,我在这里夜夜垂泪,瘦比黄花。
听我这么说,慕人便咕咕笑,花枝乱颤,头抵住我肩膀。
人这一生其实能有多大改变呢,她是连笑起来也同十三岁时一模一样。
呵,当然,切不可因此就低估了女子,要知道,她们总是“砰”一声就长出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