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下意识伸手拖住长安胳膊,而借着街灯他望见那车竟赫然是一辆保时捷956,忍不住他叫出来
——哗,贵族,开这样好车。
长安却不以为意。
她是有一点醉了,却也不高声,只淡静以手背抹一抹额头上惊出的冷汗,用她暗且哑的声音,轻轻道
——我只知真正的贵族,像玛丽?安东奈特,要被行刑了,在断头台上踩到刽子手的脚,仍然会说对不起。
呵,真的,贵族不是开一架靓车那么简单。
这日自由习作时间,蝉噪得人心好烦。
有好事的同窗靠过来,向徐近江打探
——听说你见过盛夫人了?
恩,谁?近江懵懂,自画架前偏转了头。画布上有一个女子秀丽的侧脸,但他也不晓得这是谁。
来人不依不饶,又道
——盛宝芝父亲盛其训的遗孀。著名摄影师尹长安。去年向学校捐建新图书馆的那位盛夫人。
闻言,徐近江以手遮了遮眼睛,七月酷暑,阳光猛烈,他走去将窗纱合拢一些。
望见窗户外头,暴烈日头底下,越南来的复瓣蔷薇,锦重重开了一院。已是荼蘼景象。
他讶异极了。心里亦不知为何乱得很,分明有些惊怖有些骇然。
于是夜间,在酒吧门口,他慢一步,拖住宝芝手腕,向她求证
——宝芝,尹长安是你什么人?
她回头望他,嘴唇红嘟嘟似樱桃,先有些惊诧,但随即笑起来
——呵,终于你也来问我。近江,长安是我父亲的续弦妻子,年长我五岁的继母,法律上讲,我的合法监护人。
——可是她那么年轻。
——呵,那是她跟我爸爸的事。
——而你同她这样好感情?
——我不管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可以令我爸爸笑。
停一停,宝芝想起亡父,神色有些黯然,她又说
——他一直很寂寞。
酒吧选址在一幢废弃厂房,墙体爬满绿幽幽藤蔓。
而两扇哥特式样大铁门开开阖阖,内中时时窜出尖锐啸声,妖异不似人界。
近段日子音乐风潮齐齐转向死亡摇滚,这个样子轮下去,怕是要到公元三千年,才又轮回到巴赫跟肖邦。
他跟她沿着河走。
三英寸高跟鞋即使是杜嘉班纳一样不良于行。
宝芝脱下它们,拎在手里。路面尚有些暑热未褪,她走路时便微微踮着脚,似在跳足尖舞。
习习河风中,她向近江说起长安
——那时我在巴黎学画,听说爸爸再婚,到底有些介意,并没有回去观礼。但不久她竟只身来看我,敲我工作室的门。那阵子我迷恋塞尚,刻苦画着静物。白罩衫上全是青青褐褐颜色,面孔上也有。一开门,长安见我这副样子,先就笑起来,说下次来一定带个头套给我。接下来你一定想不到,她递来礼物,超大桶香草冰淇淋,正值盛夏,房间亦没有冷气,一室伙伴都高兴得不得了。所以,我跟长安在一起做的第一件事,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竟是肩并肩坐着大口吃冰淇淋。最后吃到兴起,将桌上静物收拢了来,切一切,拌成沙拉一并吃掉。
听到这里,近江忍不住大笑。
宝芝这时停了脚步,望住他,又接着说
——你看,她是特地来同我做朋友,况且我跟她有什么好赌气的呢,人家也不是没了我爸爸就不能活,反倒是我爸爸需要她多些。近江,你若以为我同长安这样的微妙关系一定势同水火,那你是看低了长安,也看低了我了。
又几月,天气转了秋凉。
白露那天,恰有长安一场摄影展开幕。
在展厅一角,近江看到她,正接受采访,白衬衫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个马尾。
原以为长安一定盛装出席,她却只在嘴唇上搽些口红,没有其他化妆,但已经很漂亮。
他走拢些,正听见她说
——别的人怎么样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在拍摄时候,手指就是我的思考器官,且是唯一的。
记者又问,什么样的人像摄影才算是好?
长安便歪着头,认真想一想,道
——至多我只能告诉你,我偏爱哪一种人像摄影,像哈尔斯曼,还有布勒松,他们拍摄的作品,可以使观者从一个瞬间,看到被拍摄的那个人全部的生活。我很喜欢。
哈尔斯曼曾为费雯丽与劳伦斯?奥利弗夫妇拍摄合影。
那张相片上,费雯丽绝美而苍老,但她的每一条鱼尾纹和每一条抬头纹,都在对劳伦斯说,我爱你。
她的整条性命都在说,我爱你。
后来她发了疯。
只有神爱众人时,才无所保留,但没有哪一个凡人,可以这样去爱的。
还有布勒松拍摄的玛丽莲?梦露。
金头发挽成髻,薄薄黑面纱撩起来,笼在发上,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
好像是在等着有谁,最好是一个懂得她的男子,去触她的肩,还有她的面孔。
她很寂寞。
很美艳,但是很寂寞。
近江一直等到记者散去,才走上前,称呼她为,著名摄影师尹长安。
她就笑,随口问,谁说的?
——报纸上讲。
她笑得更厉害些
——近江,你相信报纸?
说时将头摇一摇,耳上小粒钻,闪一闪。
他亦失笑。
问得多好。舆论这回事呢,可大可小,你当它有多严重,它就真的会有多严重。
但其实,山顶洞人不看电视,还不是一样生老病死绵延至今。
——长安,你来告诉我,摄影究竟是什么?
——这我办不到,我只能告诉你摄影不是什么。它不是艺术。
摄影不是艺术。
它是一个证明,它证明被拍摄物被拍摄的那一个瞬间,曾在与昔在,但未必今在,且一定不可能永在。
所以从根本上讲,摄影是一种消失。
好像沙之书,好像在水中写字,摄影就是一边拍摄,一边消失。
不久长安悄然离开。她并不知有人远远目送。
近江见美术馆门口早已等着一个男子。外面落雨,他撑一把伦敦伞。
长安走近,亲昵搂一搂他的腰,之后两人并肩走远,彼此勾着手指。
呵,尹长安殊不冷清。
徐近江望住这一双背影雨地里走走走,半天竟不懂得回身。
他叹一口气,连自己也唬一跳。谁在叹气?
他不知他已心折,却无端地感到寂寞。
站在幽暗穿堂里,听见雨声更急一些,潮润空气中,他点了一支烟,
那一夜便失眠了,枕头上翻来翻去,始终不能睡,也不晓得原因。
仿佛是不得已地,近江才想起长安,内心里就有些温柔要泛起来。
他想临睡前在高楼上他曾见荡起满天的风,这么夜了她在哪里,有没有饮酒,微醺时又投靠了谁的臂弯。
翻一个身他又想,这算什么呢?尹长安其实同徐近江有多大关系?
他算定自己是睡不着了,只得坐起来,在床沿吸烟,一支接一支。
望住窗外街灯那一柱昏黄光影里头,雨水正细密落下,蓦地他警觉,这是爱吧。
转念他又暗笑自己,何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又不是没有爱过。
然而,他不得不再按住胸口问多一句,他的生命里是否真的曾有一个女子,值得他赔上尽夜辗转,一时情动,甚至更多。
于是好惊讶地他发现,原来他没有爱过。
太累了。
太累了他扶一扶头,他想好吧,那么他爱她。
这世间繁盛荒凉,情爱欲盖弥彰,他只觉内心温柔没顶,一簇小火,幽幽燃着,牵痛的,又酸楚。
他想烟花可以焚城,逃到天边它也注定要一世跟着他,他避无可避了,所以怎么办?
于是徐近江这一日终于望住长安的眼睛同她讲出爱这件事的时候,他是有些如释重负的心情。
他想好了,不管结局怎样这下总算好了。情字好重,一个人扛着,好辛苦。
但长安却漫笑一笑,吸一口烟,然后说,好,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