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你不会知道,我怕老怕得要命。
说时不自觉以双手抱一抱自己胳膊,好像冷,抵受不住的样子。
琳琅只好致力于打破室内感伤空气,仰起尖下巴笑出来
——嗄,难道这个问题不能用少照镜子来解决?
佳音也自我解嘲笑道
——呵,是。后来我才晓得,我不是怕老,我只是怕我老了又一无所有。
说罢,复又换上欢快语气征询
——琳琅,你说我应在哪间教堂举行婚礼好?
琳琅慎重想一想
——若果真去法国,朗香教堂是上上之选。
朗香教堂。柯布西耶作品。光线与空间的关系被发挥到极致。
置身其中,光感来自末世,不留神就堕入魔道,传闻柯布西耶完成这项设计之后,便发疯了。
建筑上神秘主义之滥觞至此是个高潮。
这时傅琳琅惨然想起自己最年轻时候,亦曾梦想在这间教堂,同心爱的男子并肩站在神父面前,说一句,我愿意。
那些日子是怎么就过去了的?
那些生命分明是她的,但为什么它走了,而她却不知道?
至周末,佳音的房已搬空。
琳琅往来都看见邻室那洞开的门户,并不觉它空旷,反深感这屋子较有佳音时更逼仄。
寂寞压人。傅琳琅并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
她便出去走走,撞球室消磨半个晚上。又拨一通电话给乔海烁,说想见他。
许是这一晚喝得多了,酒精放肆她,令她不再抱持情戒,遂向着乔海烁交付了她的身体。
呵,原来内心至萧条时,人所能投靠的,亦不过是自己的肉欲,虽然从表面上看,我们是投靠了彼此的臂弯。
做爱也好,不必交谈。
枕席之上,人的语汇陡然减至最少,发出声音来,好似摩登原始人。
却是在那一番抵死缠绵之后,乔海烁来问她
——琳琅,你有没有爱过?
傅琳琅在他怀中蜷起双腿,后背贴在他的前胸,领受到一团热气。
她只觉舒适,于是有耐心同他说
——是。是有一个男子曾在我的生命里,我的心为他裂裂地痛过,乃至此刻想起他,只有些麻木的感觉。但海烁,到今天我不能不承认,爱他是我做过最好的事情。
可惜傅琳琅从未学会那些小小的花招跟权谋。
一个人要极聪明,或是极薄情,才能在这乏爱的荒地上扬一路花帜。
感情的事,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说到底,傅琳琅只是浩瀚情场上一堆无名枯骨。
是爱人的方式不对,决定了她是个一爱就会变得不幸的人。
——那么坊间盛传你早年跟了有妇之夫,你如何不出来辟谣?
——呵,有这样的传言,我怎么不知。海烁,这的确是谎话。因当年不是我跟了他,而是他跟了我。他的生活冗长乏味,于是跟了来要尝试动荡不安的感情,呵,海烁,我清楚得很,我无非是他的小出口。
那时候傅琳琅便夸张地以为自己懂得了颓唐。
直至多年后在图书馆那间灰仆仆望不到尽头的档案室里,傅琳琅有一天才了悟
——这世上最叫人灰心的,原是人生,不是爱情。
这段日子,琳琅与海烁时时在夜店留连至深宵。
多少回在街头,琳琅仰起面孔看一看海烁明黑双目,问他
——我们去哪里?
然后两人十指相扣,又渐渐行至那幢灰色楼宇前,脚心传来地动山摇感觉。下到地底,推门进入才知里面喧嚣到疯癫,麋集无数与他们一样在寂寞里找不到救赎的族群。
明与暗,光与影,似犬牙交错,互相吞噬。
坐怀不乱的人至此,亦渐会有了意乱情迷的感觉。
琳琅自化妆间出来,角落中一环艳粉灯光里,她看见蒋广捷。
这男子好醒目,柔糜声色中,他凛冽眉骨一时隐一时现,唇角绽起桃花,若他只是个陌生人,琳琅便几要承认自己对他是有欲望的。
而又有女子在他膝上承欢,却赫然不是顾佳音。
只见该艳女一弯鬈曲长发,纷纷绕上她雪白臂膊,那臂上又以印度墨纹一枚黑羽毛,堕落天使图腾,效果真叫人触目惊心。
她缓缓别转面孔,心中如有一滩水迹迅速浸开。她只觉遍体生凉,不禁一颤。
远远望见乔海烁坐在吧台前高脚凳上,旧T恤牛仔裤,这妖艳夜海中,竟浮来一朵白莲花。
琳琅对他生出前所未有亲近,走向他,踩着宝光流溢地面,如踩着虚空。
她殷殷按住胸口要同自己赌一局
——若这时他回过头来,我便爱他吧。
但乔海烁没有回过头来。
这摩天城实在太小,次日琳琅便路遇了佳音。
今朝顾佳音小衣衫短打扮,正进行婚前最后一轮购物,置物袋中尽是琐碎温馨物件。
呵,她的的确确是收拾了心情要来嫁人。
她半点不带出舞者的骄矜神气,把舞台上那一身叫苍生膜拜的巫光藏匿得好好。
那时白素贞在断桥遇上了许仙,情肠牵动时亦不过如是吧,她以为她已到达。
但许仙,呵,人人都低估了他。
琳琅站在她面前,轻声说
——佳音,要容忍。要幸福。
闻言,佳音眼珠顿一顿,之后她眼神空茫望向街角,那里有数个孩童奔来奔去如小兽物。
她说,声音如来自别一空间
——其实琳琅,一个女子能容忍到什么地步,只看她有多想结这个婚。而我呢,我实在是想结婚的。
城市的洒水车响着《茉莉花》自琳琅身后幽幽过去。
没有避开,小腿布满水雾,一时间琳琅神思恍惚错觉自己站在沼泽地里。
呵,原来她都知道。
同顾佳音分手后,琳琅走在光秃秃街巷,人字拖有点磨脚,而日头太大,耀花了眼睛。
仰起头看见天空蓝得一贫如洗,傅琳琅觉面孔湿湿,摸一摸,原来是流泪了。
之后琳琅写小说,每每扪心自问,是否这座城中情事日渐稀薄,全是拜她这样的二流写手所赐。
爱在文字中不寂,不灭,不穷匮,居心险恶地泛滥成洪荒之灾,简直要息壤才能将它克制得住。
但实在是,风月无非幻象,天上佛,在彼岸,众生明明清楚,而依然,自欺不休。
长夏将尽时,乔海烁走了。
琳琅去送行,笑言自己从今起又要日日谨记服那苦口的良药,因若痛经昏倒在街头,已不会再有一个乔海烁前来救助。
而海烁三缄其口,人潮中只拖牢她硬净手掌,握出汗来。
大厅广播中一把柔润嗓音,催人登机。
乔海烁拥她以满怀,闻见她发间烟草及中药气味,心中黯黯已知这一条清爽肉身不可以抱至地老天荒。
于是他说不出等待,亦说不出不等待。他知道,在他的优柔中,即便当他还抱着她的时候,他早已失去她了。
于是傅琳琅仍在每周末去市立图书馆做义工。
踩一架破旧男款脚踏车,有时亦步行,但手指间总离不得一支烟。
放工后去撞球室消磨半个夜晚,其间叫一瓶啤酒,不理会搭讪,不同人交际。
图书馆出纳台的老李有一回终于同她讲
——琳琅,你真是个怪人。
她便抬起脸来,看住他,表示对这话题有兴趣。
老李笑一笑,畅快说道
——怎么回事?其实你什么也没有,但我每看你,总觉你什么也不缺。
这时正降下本年最末一场夏季暴雨。雨势摇摇击打窗台上一盆白栀子,发出劈啪劈啪声音。
正该如此。
千日万日,傅琳琅以玄胡白芍当归甘草煎制药剂,滚滚饮下。
人生世上,原为应劫而来。
保全肉身,便不怕岁月相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