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黄州城,华英盟占了四分之一。除去总盟占地,城内星星两两也散布着华英盟置的外宅。有的是商铺,有的只是寻常院落供不愿意住在总盟内的访客居住。平日里热闹繁荣的黄州城,也有这样僻静一隅,毫不起眼的院门,小小的宅院。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停在了门口,一双执剑之手正推开院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房门应声而开,竟是没上锁。推门之人顿了一下,进了院子,随后把门掩上。
“进门也不挂锁,下来吧。”那人朗声道,声音浑厚低沉,带着几分疲惫,揉了揉眉心,把剑随意的放在院中石桌上。此剑古朴厚重,剑鞘没有丝毫装饰,剑柄处包着灰突突又油亮的皮子,已然看不出皮子的本来颜色了。
“等你半天。”说话间,一席月白色的长衫从院中郁郁葱葱的树冠处落下,拍了拍身上并没有的灰尘。正是方铎。
“青武大会都开始好几天了,江盟主一直不在华英盟内,真是心大。”方铎环视了一圈小院:“江老头,你这个盟主做的真是可怜,怎么住这么破烂的一个小院子。”
被唤作“江老头”的正是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武林盟主江酹月。
建隆元年赵宋初定,那时中原武林百废待兴,江酹月二十出头初入江湖已经小有名气。如今建隆三十一年,按年岁算江酹月也是五十多的人了。被方铎唤一声老头并不夸张。
但看江酹月外貌,也就是四十左右的。众人只道江酹月武功非凡,当世第一,可如果见了他的容貌,会发现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外加上习武之人的硬朗气质,俊逸出尘。
顶着这样一张脸,被唤一句“江老头”,江酹月也不生气,坐在院内石凳上随口问道,“怎么样?”这句询问寒暄居多,一是他充分相信方铎的手段和能力,另一方面,真是出了什么事,华英盟眼线怎么可能不通知他。
“你是问谁怎么样?”方铎背着手,“我好得很,不用江盟主费心。”方铎知他想问的是谁:“至于她嘛,第一场被罗汉堂弟子一掌结结实实拍了一下,第二场右臂被我卸了。”
江酹月神色并未改变。方铎说话时还特意仔细端详了下他的表情,开口揶揄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关心她还是不关心。亲女儿打出生起不闻不问,偶尔关心一下还要通过旁人问问,我看她是死是活你都不甚在意。”
江酹月皱了下眉:“你知她并非我……”说话一半便顿住了,叹了声:“罢了。”抬眼看着身前这个身量挺拔的少年,不禁感慨:“几个月不见,铎儿你又长高了。”
回想起十年前遇到的那个天真烂漫,又浑身带刺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稚嫩。以及自己给他的承诺:“你帮我做事,我把仰川门还给你。”少年眼里带着不信任,但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那一言为定。别的我都可以不要。我一定,一定要把臭虫们都赶出仰川门!”
如今这个少年已经是武林七盟之一的仰川门代掌门,眉眼间不仅脱去稚嫩,还带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郁,人前人后带两个面具,在夹缝中步步为营,手段狠辣。也只有在他面前,能有一丝轻松。
“越来越啰嗦。”方铎撇撇嘴:“说吧,什么事不能托人来传,非要我亲自来一趟。你知不知道现在黄州城里人多眼杂,莫攸之说凌寒居那边暗香算上他来了三个。”江酹月吩咐他做事从来不解释为什么,有时候交待给他去做的事甚至没头没尾,但方铎从来不多问,也知道江酹月这样做是为了最大程度的保证机密。
所以这次来青武大会前,江酹月只交待给他两件事,一是事先去和韩临酒酿一行人接触,二是确保酒酿平平稳稳进到下一轮。但至于下一步怎么做,去哪里,都没有说。
“小铎,这次酿儿去万星岛,你务必一起去。韩临那里,第二轮时想办法让他去临贡城。”江酹月道。
方铎有些犹疑的点点头,“想让韩临去临贡城……恐怕有些难度。”另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是,如果酒酿去万星岛,韩临可能会跟着去。
江酹月愣了下,方铎一向做事果决,居然第一次给出了不肯定的回答。仔细回味了下方铎这句话,觉得应该不仅仅是韩临和临贡城的背景原因,但方铎隐去了什么细节,他隐约觉得可能和仙鹿崖那个小丫头有关。于是指节在石桌上敲了敲:“韩临这里你不要管了。”
方铎又问:“那其他人?”
江酹月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索中,目光有些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其他人好办。”
这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方铎看了下江酹月,江酹月冲他点了下头,方铎便飞身落在房顶上,几下借力便没了踪影。
过了半晌门开了,是冼梨欢快的跑进来。院中寥落,只有江酹月长身玉立,再无旁人。
“师父!你回来啦!”冼梨走到江酹月身边定住,从小便是由江酹月带大,哪怕聚少离多,也总是亲的,旁人敬一声“盟主”,在冼梨这里,只是她不苟言笑但又格外温柔的师父。
江酹月还是坐在石桌前,颔首,温和的说:“你消息倒是灵通。”
冼梨兴奋的说:“师父,我晋级下一轮啦!小组第二!”
冼梨今年十六,从小便生的精致可爱,是个美人坯子,刚带回华英盟时,江酹月便把冼梨丢给盟里几个长老师叔,都是五大三粗的江湖人,手是握刀握剑的,碰一下小脸蛋子都怕破了皮。磕磕绊绊的也被大家养到这么大。
近几年慢慢长开了,慢慢长成一个明艳的大美人,脸是赵宋国人的脸,但一颦一笑中带有一丝异域风情,很难捉摸的气质。但从小便是在江湖人堆里长大的,护着她的叔叔伯伯都长她好几十岁,从未夸过她容颜好看,冼梨对自己的样貌也不甚在意。在师父师叔们面前还像个孩子。
听闻冼梨晋级,江酹月仿佛意料之中,只是点点头。有些疲惫的揉揉眉心,询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内功修习可有精进?”
冼梨也不说话,沉声静气的盯着江酹月的衣袖,然后缓缓把自己的“意”推出来。自己的“意”没办法像之前方铎和韩临展现出来的那么宽广,但经过几个月的修炼,已经慢慢的能放出丈余,而江酹月,正处在自己的“意”的范围中。
江酹月感到周身被富有侵略性的看不见的火焰包围了,虽然冼梨的“意”不算大,但是在这一丈半径内,能达到这种程度,在她这个年龄,已经算是惊人的了。坚持了半晌,冼梨把“意”一撤,喘着气,“目前只能坚持这么久。内力的话……”说着一挥手,一簇小火苗便在江酹月的衣袖上蹿起来了。
江酹月不经意的着手一拂衣袖,小火苗在风中摇曳了几下,火势更甚。江酹月有些惊异,也不惧怕这火焰,用手捻着这簇火,发现这火的内核竟是青色的,是由冼梨的内力催生的,一般灭火的法子根本无法把它扑灭。
冼梨有些得意地说:“我管它叫鬼焰,扑灭它的话只能用内力去压。”
江酹月手心运气一抹,火焰这才熄灭。眼底有几分笑意:“不错。”还未待冼梨开口,便追加一句:“暂时不要在外人面前使用,包括你的‘意’。”
冼梨有些不解,但想着师父肯定是为自己好,也不再多问。想起什么,说道:“师父,我认识了一个姓许的小姑娘,是仙鹿崖的人,不知,你可否认识?”本想说她认为你是她爹,但想想这种事情还是本人亲自问比较好。
江酹月拿起佩剑站起,面色不改:“仙鹿崖的张掌门我认识,但你说的这个人我未曾听说过。”
冼梨打量着江酹月的表情,并没有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果然,师父怎么可能在外面有个女儿。于是摇摇头:“哦,那师父你早些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你,我先走了。”
一时无话,冼梨走出小院,把院门掩上,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冼梨看看月亮,今日也是月明星稀。酒酿的父亲不知是谁,就算不是江酹月,还有个盼头,也许是其他人,也许不在了,但母亲尚在,父亲是谁也不重要。自己的父母亲都已去世,未曾谋面,就是不重要的无名氏,想想,还真是孤独啊。
冼梨使劲摇摇头,华英盟就是自己的家,师父师叔们就是自己的亲人,从小没饿着没冷着,还教给自己一身功夫,真是的,自己在矫情些什么啊。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在冼梨决定去吃糖水小碗后便一扫而光。
并未立即进屋的江酹月,若有所思的站在院中,刹那间,小院内的树叶不再动了,和别人的‘意’不一样,江酹月的‘意’,无形无气,是一种空,但在这‘空’里,除了他自己,任谁都无法动弹半分。江酹月语气冷淡:“今晚的客人真是多。”眼神放在院中一处隐蔽的角落,一个落了灰的大酒缸霎时化为碎片,和酒缸一起化为碎片的,还有一个夜行衣打扮的人,但人已化为碎块和血水,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一瞬间,树叶又能动了。小屋的顶上传来一阵咳嗽声,莫攸之跳下来,气急败坏的说:“喂!我说你杀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误伤!刚才一下子我都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