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六年,风调雨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皇帝励精图治,下臣们恪尽职守,边境亦固若金汤,整个大唐国运渐渐显露出太平盛世的面貌来。冬去春来,人们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景走到了贞观七年,就是在这一年年初,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是为后来的晋阳公主明达与隐王止。
贞观七年,二月,正是两位殿下满月的日子,皇帝陛下在两仪殿设满月宴,或许是顾及皇后产后仍尚虚弱的缘故,比起一个月前那场普天同庆的庆典,这天的宴席已经简单了许多。
这是皇后自有孕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微微透着红润的脸庞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她手中怀抱着十五皇子,而不时也会将视线转向皇帝臂膀中的晋阳公主脸上,尽管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那样和谐美好,可在场的任何人恐怕都无法忘记这双嫡出的殿下从出生以来到今天所引发的轩然大波。
一个多月前,太极宫之中,无处不见一丝丝渐渐蔓延开来的紧张与焦虑,甚至掩过了新年的喜庆之气,各种烦琐的庆典都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就连每年元旦的皇室家宴也只不过匆匆走了个过场,好不容易挨过了除夕和正月初一,皇后还算平稳的胎象却突然紊乱起来,御医惶恐地推测有早产的迹象,连忙用了安胎的汤药下去,可是成效并不见好。
幸而适逢正月里朝中并无大事,皇帝于是干脆整日里守在立政殿中,那样的情形直到两日后皇后终于有了临盆的征兆,尊贵的陛下才被御医和稳婆给请了出去。
有了上次那番生死一线的过往,早在数月前,众人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准备着接生的事宜,可临到这时,尽管外边正是冰寒地冻的时节,可上官平的额上还是挂着细密的汗珠。
李世民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听着里面渐渐传来痛苦的呻吟,心里越发焦躁难耐,双手在身后紧紧交握着,唯恐自己一个忍不住便要冲进去。渐渐地,正午的太阳慢慢滑向了西边,冬日里原本天就暗得早,他看着外边已近漆黑的夜色,胃里竟一阵阵地抽痛了起来,身边候着的郑吉更是战战兢兢,又不好提醒皇帝说他已经一日未曾进食了。
当东边的天边终于染上些许霞光的时候,内室里终于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李世民立刻掀了帘子便奔了进去,只见广月正将一个刚清理好的婴孩用绸缎裹好,周围的宫人们也纷纷下跪道:“恭喜陛下,喜得公主。”
李世民匆匆看了一眼女儿,便跪蹲在妻子的床榻边,急问道:“皇后怎么还昏睡着?”
上官平刚想出声回禀,突然脸色一变,连忙拨开围在前边的宫女,焦声道:“为何皇后的腹部还有隆起,不会是双生子吧?”
话音刚落,众人的脸色也皆是剧变,若是皇后的腹中还有一个胎儿,以母亲现在的状况怕是已经无力产下了,到时候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啊。
李世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青白的,连忙拉住若水的手,唤道:“若水,快醒过来,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呢。”可一见妻子仍没有反应,冷绝的眼神便射向了身边的御医。
上官平勉强稳下心神,也顾不得皇帝在场,迅速地下针扎了几个穴位,时间就像是一下子被凝结住了,每一个人都屏着呼吸,看着,等着,期盼着……
而此时的若水却并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在还算清晰地听见旁人轻唤是个公主之后,她便陷入了一片熟悉的昏黄当中,贞观二年的时候,自己便是从这里来到了千年之前的时光。
她抬起眼,环顾了下四周,那个当日遇见的白发老人并不在,可隐隐约约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人影立着,不等自己走过去,那人便缓缓地转过身来,一袭白衣,长长的发丝松松地挽起,还有一张和自己宛若镜中的容颜:“你是……她?”若水轻呼道。
那人沉静地一笑,说道:“我是长孙若水。”
“你一直待在这里?”若水一阵惊疑道,“那为何那人说需要我替你活下去呢?”
长孙的目光越过了若水,似乎看着某处,许久才摇头道:“不只是替我,也是替你自己。”
若水越发困惑起来,心中的疑团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滚愈大。
“也罢。”长孙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空然,“我也是之前才知道的,你我本是彼此的半身,只不过出生之时却被错置进了两个不同的时空。”
“这怎么可能?”若水错愕地问道。
长孙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依旧出生在了长孙家,可你的处境更奇异些,由于在未来没有亲缘联系,只好将你放在了福利院的门口,直到贞观二年,我那一半的魂魄即将无法支撑肉身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把你又找了回来。”
若水目瞪口呆道:“你是说我们原本该是一个人?可你又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呢?”
“恐怕就是这个意思。”长孙幽幽道,“至于我,宁可看着,也不愿再回到那里去了,何况在正常的情形下,你一个人便能做到很好。”
“所以,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若水有些愤然道,“明明这些都是你的责任啊。”
长孙凝视着若水,忽然语带苍凉:“我的责任?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和你当初的位置对换一下,如果你在经历了这样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之后,你就不会作出跟我一样的抉择吗?有哪个女人天生便是贤惠无双的?又有哪个女人天生便能做到喜怒不露于色?”
“你还是爱着元吉吗?”若水的心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无奈的沉痛。
“元吉。”长孙喃喃道,“你那时不该踏入武德殿的,我原以为过去的记忆都随我一起抽离了,没想到还是无法带走那些。”
说完,她抬眼定定地看着若水,似乎作出了某个决定,口上却道:“你腹中还有一男孩没有生下,若再不回去,就要来不及了。”
若水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觉得身上袭来阵阵的疼痛,不久,耳边又传来婴儿的哭声,她心里一松,努力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观音婢,观音婢……”李世民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唤着他从未叫过的小名,面带祈求与沉痛。
若水心中骤得一缩,甚至来不及去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艰难地伸出左手想到抚上那张似乎一夜间被划上岁月痕迹的脸庞。
李世民呆愣地看着若水睁开双眼,声音颤抖得有些破碎,向上官平问道:“皇后……皇后这是没事了?”
上官平深深地呼了口气,慎重地上前半步跪道:“陛下,请容臣再为皇后诊脉。”好在不过是半炷香的工夫,他总算可以稍微轻松地回禀皇后的确已经转危为安了。
待四周的人都走尽,夫妻两人面面相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好,突然,若水向李世民的身后探看道:“二哥,孩子呢?”
李世民皱起了眉,宽慰道:“放心,已经让宫女们抱下去,乳母们早已候着了。”
“两个孩子都还好吗?”没见到孩子,若水的心一直吊挂在半空中。
李世民心有余悸道:“我也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给吓住了,罢了,罢了,往后我们再也不要生了,三儿两女,实在已是足够了。”
若水微微一笑,没有作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细细地描摹着丈夫深刻的五官,再见宛若隔世。
李世民轻轻拉起若水的手贴上自己的双眼,双眸微闭道:“方才我真的以为你要离我远去了,只好拼命地叫着观音婢,只好期望老天能将他所钟爱的人儿还给我,幸好……幸好……”
若水吃惊地发觉手中里渗着湿濡,抬眼看去,却见李世民低着头,口中不知道还在呢喃着什么。
静默了良久,帘外广月为难的声音传来:“陛下,小姐,两位殿下喂了奶,可还是不肯睡下。”
若水的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了一眼似乎已经恢复平静的君王,出声道:“快点抱进来吧。”
那是若水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婴孩,或许是早产的缘故,两个孩子都显得有些弱小,红皱皱的脸庞上,一双乌黑的眸子显得尤其可爱,“淡云,让我来抱着。”
淡云看着小姐苍白的面色,稍稍犹豫了下:“小姐,您身子还弱着呢。”
李世民见状,便径直抱过孩子,放在若水面前道:“这是女儿,广月手上的是儿子。”
若水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碰了碰女儿的脸庞,语带哽涩道:“她真的好小,二哥。”
李世民眉心一蹙,沉吟道:“看上去是瘦弱了些,我们不如给她取个小字叫兕子如何?”
“爹娘的小兕子。”若水扬起笑容摸了摸女儿的小手,点头道,“嗯,那儿子的名字该怎么取呢?”
李世民凝神想了想:“既然是随你姓,大名就有你来取吧。”
立在边上的淡云和广月一时间竟然惊疑地唤出声来,若水仿佛未见旁人的失态,只是远远地看了看儿子的襁褓,神色肃然道:“止,长孙止。”
听到妻子坚定的声音,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随即道:“小字就叫做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