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斗转星移，转眼到了1978年腊月。蚌壳岭许多人家断粮了，人们为了活命到处借粮，能借到的也只是糠粉、苕渣、麦麸、豆饼之类的猪饲料。还得上山找些刚长出来的野菜凑合着充饥。人人脸黄肌瘦，像吃大烟似的。自娘过世后，孩子们都长大了。泥蛋结婚了，媳妇叫菊英，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叫唐英，小的叫唐雄。前年分家单独过日子了。泥蛋在外做工程，最多的时候，他一个月往家里带200块钱，是当时国家普通工作人员月收入的好几倍，成为村里公认的富裕戶。开始时他每月要向生产队缴15块钱积累，后来有人眼红了，要他多缴，加到45块，60块，90块，最后加到100块。田蛋跟着舅舅学砖瓦匠，走村串户，每月向生产队交15块积累。我让他去泥蛋那里做，他嫌不自由又跑回来了。去年也结婚了，媳妇叫碧桃，生了个崽，取名徐唐豪，和我们在一起过。麦穗前年高中毕业，虽然成绩很好，可因成份不好，未能被推荐上大学，一气之下跑到柏墩街大舅那里学裁缝去了。
公社年年都有干部下来住队，大多住在山下，大约四五天上山到蚌壳岭生产队来转转。新来住队的干部叫曹启发，是公社工商所所长。友智叔十几年前就提出辞去队长职务，以后年年都提出过，都被王甫仁拒绝了。这次他当着王甫仁和曹启发两个人的面提出辞职请求：“王支书、曹组长。我今年都58岁进59岁了，申请辞职不干了，我向你们推荐徐土地搞生产队长。”
曹启发说：“他是下台干部，让他当不合适。”又问王甫仁：“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王甫仁说：“社员反映泥蛋是个人物。”
曹启发问：“泥蛋是谁？”
王甫仁说：“泥蛋学名叫徐臣功，他这么多年在外面搞发了，不能让他再发了，让他回来搞队长。如果真有能耐，就带领大伙一起富。”
曹启发问：“他家是什么成份？”
王甫仁说：“他家是中农，就是土地的大崽。我想让他回来搞队长，再让他在外搞就要成为暴发户了。这个人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嫌疑，我们要逼他回生产队。他要不回生产队，全家干活不给记工分，还要取消他全家的供应粮。”
曹启发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能让他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了，马上让他回来参加选举，选上了再说。”
王甫仁拍拍友智叔的肩说：“你去找土地，让他通知泥蛋回来。”
友智叔说：“要通知泥蛋回来，你自己去找土地说。泥蛋一个月给生产队交100元，不少了。把他弄回来，咱每月到哪去弄100元啊！”
王甫仁说：“你钻钱眼里了。埋头拉车不看路，很危险。”
王甫仁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门口畈上犁田。远远就看见他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忽然想起来要喝支歌，以显示我无官一身轻，悠然自得的心态。我就唱起了一首老歌《安贫詠歌》：
黄菜叶，白盐炒，
只要撑得肚皮饱，
若因滋味妄贪求，
从兹俯仰增烦恼。
粗布衣，无价宝，
补了又补年年好，
盈箱满箧替人藏，
何曾件件穿到老。
硬木床，铺软草，
高枕无忧酣睡饱
锦绸厚褥不成眠，
翻来复去又天晓。
王甫仁走近来喊我：“土地，你唱啥啊？看不出来，你还挺开心的呢！”
我说：“我能唱啥？瞎咹呗！”
王甫仁说：“你过来，我有事对你说。”
我吆喝牛停下，卸了犁辕，让牛到一边吃草去了。我从身上掏出大公鸡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王甫仁。这是泥蛋孝敬我的，一个月一条，平时我舍不得抽，在家我都抽的是叶子烟。
王甫仁戏谑我说：“你都赶上我了。不说这个了，咱来扯泥蛋的事。”
我一惊，忙问：“泥蛋咋啦？”
王甫仁说：“群众向大队支部和工作队反映，你家泥蛋在外面是黑包工头。”
我说：“不会吧？他要是黑包工头，还不早被抓了。”
王甫仁说：“你想想，他一个月向生产队交100元，那他自己至少拿200元。王有富当公社主任也才拿40多。他不是黑包工头能拿那么多钱？比县委书记、县长还高。我们研究决定，让他回来参加选举。正好徐友智老了，他想撂挑子，又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
我说：“泥蛋恐怕不会回来。”
王甫仁立即板住面孔说：“不回也得回！不回，他全家干活不给记工分，还要取消他全家的供应粮。我们还要去找他所在工地领导要人。”
我说：“你这不是逼他回吗？”
王甫仁说：“不逼，他能回？你尽快通知他回。若不回，到时候就别怪我了。”说完转身走了。
没办法，我只好让菊英进县城去把泥蛋找回来了。
泥蛋被逼回生产队，参加了选举大会。生产队里劳动力不多，男女劳动力才三十几个人。乡亲们见泥蛋在外面闯荡了多年，论见识他比常人多，论水平他比别人读书多，便一致选了他。王甫仁考虑了半天，又和曹启发交头接耳商量了一阵之后说：“大家一致选泥蛋为队长，说明群众对泥蛋信任。泥蛋在外闯荡这些年，见多识广，我相信他能闯出一条带领大伙吃饱致富的路来。但我觉得他还嫩了点，还是让友智继续当队长，泥蛋当副队长，友智带泥蛋两年再退。泥蛋你有什么想法？”
泥蛋想了想说：“反正你们也不让我出去了，干副职就干副职。”
王甫仁说：“泥蛋，你可别那么说。叫你回来是组织对你的关心和爱护嘛！你虽然是副队长，可队里的工作你必须挑重担。友智年纪大了，他给你把关撑舵，不能出政治方向问题。”
我参加了选举会，见大队的这种做法不公正，插嘴说：“王支书，就让泥蛋当个普通社员吧！他长期不在家，狗屁不懂，哪有能耐当副队长呢？”
王甫仁说：“群众信任他，你就不要给他打退堂鼓了。”
这时曹启发讲话了：“徐友智当队长，泥蛋当副队长，会计不变。泥蛋要勇挑重担。老队长要把握好政治方向，千万别走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了。泥蛋你还有什么说的？”
泥蛋说：“既是让我搞，我就争取搞出点名堂来。我是蚌壳岭的子孙，也要替大家着想。”
泥蛋说到这里，德三爹揉了揉干涸的眼眶，疑惑地对泥蛋说：“指望你们三个给我们一天弄两顿菜稀粥，不让饿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桂花的公公纯英叔快80岁了，他颤巍巍地对泥蛋说：“友智当几十年队长当成精了，是该让年轻人当了。泥蛋啊，这回就看你的本事喽！”
村民们对泥蛋当副队长充满了期待。
散会后，我和金枝说起泥蛋当副队长的事。金枝埋怨我不该让泥蛋回来当队长的，宁可每月多交些积累也不该回来的，回来就把自已手脚捆死了，和大家一起守穷。我说我有什么权力不让他回，是公社住队干部和王支书逼他回的，说他若不回，全家干活不给记工分，还要取消他全家的供应粮。他能不回吗？他也30出头了，他想搞就让他搞，让他尝尝苦头就知道了。
这一夜我没睡好，替泥蛋想了许多。这田地说是农民的，可农民自己又做不了主。像现在这么搞，农民肯定吃不饱肚子。可谁都不敢说，谁说了就该谁倒霉，大人物都要倒霉，何况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毛主席当初领导咱农民闹革命，从地主手里把土地夺回来分给农民种，让农民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可后来又从农民手里收走了，要大家一起走社会主义道路。可咱农民生得贱，“黄牛角，水牛角，各搞各。”就是捏不到一起去，宁可饿肚子也不使劲干。这个搞法都搞两十年了，咱农民还是吃不饱肚子。唉，真叫人弄不明白，这个搞法不行，咋不换个法子搞呢？如果变到土改之后，合作化之前那个搞法，咱农民还愁吃不饱肚子！
刚要关门去睡觉，泥蛋进来了，说找我求教一些事儿。金枝很少掺和我和田蛋说事儿，说了声“你们坐火塘边来说吧！我睡去了”。说后走了。
我问泥蛋：“你咋没推辞呢？”
泥蛋说：“工作队不让出去，社员又要选我当，你让我怎么办？”
我说：“这生产队长难当啊。我是组长当过，副队长当过，副大队长也当过。干了一些事，可到头来，戴碓臼唱戏——费力不讨好。”
泥蛋说：“乡亲们这样信任我，我要是不干，如何对得住大家。可是，咱蚌壳岭穷到梢了，这个家难当啊。现在是种田不出粮，人心涣散，元气尽伤，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抵事呀！我们施工队的一些做法蛮好。采取的就是大包干的做法。接到工程后，把从甲方领过来的工程款公开摆在桌上，木工、瓦工、钢筋工、绑轧工、电焊工各摊多少钱，找出几个组的组长，这个工程愿不愿意做，愿意做就接，接下来大家能拿多少钱一清二楚。干起来大家都有劲。咱队能不能那么搞？”
我忙摆手说：“干不得！我干过，后来不都给纠过来了。”
泥蛋问：“那咋让大家不饿肚子呢？”
我想了想说：“要想达到这个最低要求也好办，给每人分3分自留地。可这也要保密，也是冒风险的事。”
泥蛋掂了掂我话中的份量说：“先让大家不饿肚子再说，我不怕，不让我搞队长我还求之不得。要我搞，我得为大家负责。”
我说：“你友智爹是队长，啥事都让他出头。你逞什么能？”
泥蛋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不为难他。”说完就走了。
我暗中为他捏一把汗。可也暗自高兴，这狗日的脾性有点像我呢？
泥蛋上任后，友智叔明显的就不大管事了，这正合泥蛋的意。新班子上任不久，就形成了泥蛋主事的局面，他使出第一招就是给每人分3分自留地，先让大伙不饿肚子撑起腰再说。这一招受到大家的热烈拥护。但他一再强调，要大家保守秘密，谁要对外说了，队长当不成是小事，可大家的自留地没了，就要饿肚子。其他人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援朝，好在他是大队副大队长，长期在工地上。老婆在工地搞后勤，也长期不在家。兰花自从和王有富闹翻后，找人给黄石吴晓霞父母写了一封信，想让吴晓霞父母教育自己的女儿，断绝与王有富的关系。没想到吴晓霞父母把兰花写的信当凭证，告到县委会去了。加上公社也有干部写了匿名告状信，王有富受到撤职处分，安排到林业站当副站长去了。王有富没脸见人很少回家。此后，兰花与我家的关系拉近了，她是不会去告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