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水库工程大兵团作战结束后，农业学大寨运动掀起了高潮，各公社也办起了农业学大寨的试点。王有富突发奇想，想改变一下蚌壳岭生产队一年上头吃红苕、玉米的局面，决定在村背后龟山上建设大寨田，实施旱改水工程。他先找到友智叔说了在龟山上建设大寨田的事。友智叔有些疑惑，问能建成吗？王有富说咋建不成，我在云南、四川参观了，他们那山比咱这山还高，那梯田都伸进云里了，种得可好啦！友智叔说，你主任说建就建呗！王有富说，我可是带着私心为咱队办好事呢！友智叔说，那我代表全队感谢你了。
当晚友智叔找到我家来，对我说了王有富要在龟山建大寨田的事。我说：“他要建让他建去。我是下台干部，家里成份也不好，我能说啥？我不想再当典型挨批斗了。”
友智叔生气了，说：“把你当人，你要硬做黄牯撬盘。好，我以后再也不找你了。”说完就往门外走。
我见友智叔真的生气了，忙拉住他，把水烟袋递过去叫他坐。友智叔这才转过身来，坐到墙边的小靠椅上。金枝给友智叔舀了一碗椒盐茶。我对友智叔说：“建大寨田是好事，就怕龟山那土藏不住水。”
友智叔说：“那是黄泥土，应该没问题。”
我问：“打算弄多少？”
友智叔说：“王有富说要搞就把龟山全搞了，估计有四五十亩。”
我说：“山上造田我也没经验。坡陡了些，要花不少力气。〞
友智叔说：“王有富说了，是咱队的地盘，咱队受益，咱队的男女劳力全部上。他再从其他大队抽调80个劳力过来帮助我们搞。关键的时候，全大队劳动力全上来突击搞几天。估计今冬明春可以拿下来。”
我说：“说实在话，对龟山能不能造大寨田我心里没有底，就是蓄不住水，坡地改成梯地也是好事。建就建吧，搞点建设总比不搞好，比成天开会搞学习搞批斗好。”我从大队下来后，友智叔大事小事总爱来找我讨主意。娘在凤仙走后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眼睛一年不如一年。金枝几次要带她到温泉医院治疗，她就是不肯去。说老人的眼睛都要瞎的。说来也怪，桂花坪这几年瞎眼的不少，或许是长年累月火烤烟熏的结果。娘今年竟双目失明了。金枝和玉叶好说歹说总算把她说通了，把她带到温泉人民医院去治疗。通过检查，医生说，娘的视神经坏死了，治不好了。回来后娘只能靠手摸着走路做事了，有时甚至摸到菜园去摘菜。金枝不让她做事，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泥蛋和玉叶相处了一年多若即若离，毫无进展。我后来把我的心事向金枝挑明了，金枝明确地表态不同意。原因有二。一是她不愿因成份问题再拖累泥蛋了，二是她怕村里人说闲话。她答应帮泥蛋找一个。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金枝为了跳出一家人的尴尬泥潭，很快将玉叶嫁出去了。这给泥蛋不小的打击，一气之下进城做小工去了。泥蛋的一个同学在县建筑公司工程科工作，他让泥蛋去做工。我和友智叔说了，他高抬贵手批准了，一个月给生产队交15元积累，记150个工分。他已经在那里做一年多了，干得还不错。那同学还让他负责一个小工程队。金枝没有食言，她将娘家的一个表侄女菊英介绍给泥蛋，菊英是下中农成份，家景虽贫穷，但人勤快，长得也灵醒，配泥蛋卓卓有余，他们去年就结婚了。田蛋已经高中毕业了，因成分不好，不可能被推荐去上大学，只好回家种田。田蛋说是高中毕业，可没读多少书。文化大革命停课两年，后来复课了。上了中学，那时初、中高中都只两年，这还不说，还经常劳动，开荒种茶，读鸡巴的书。毛笔字写成八脚老蟹，算盘也扒不来，有屌的用！我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出工，没做半个月跑了。两个月后因没有身份证明被遣送回来。回来后仍无心做农，他嫌一天只记八分工，一个劳日只有一角二分钱太少了。我就让他跟他大舅学砖瓦匠去了。王援朝当上了大队副支书，结了婚，老婆是鹤皋学校的民办老师，叫曹桂云。他在学校弄了三间房屋，把家安在学校了，过上了独立生活。
“小雪”那天，龟山大寨田工程开工了。王有富从外村调来80个强壮劳力，加上本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共100多人，天天奋战在龟山上。山头上用篾垫写上了标语牌：“奋战一百天，建成大寨田”。人们在山上斫树、挖篼、炸石、垒墈，然后挑土、填土、筑田塍，终于赶在次年“惊蛰”之前建起了45亩大寨田。竣工那天，王有富带一大群人来了，有县里的、公社的领导，有县报社、县广播站的新闻记者。竣工典礼会开得不长，影响颇大。第二天，家家墙上的喇喇箱都能听到报道，题目是《革命大队干革命，高山建起大寨田》。《远山报》第二天也登了，文章题目是《高山水田映蓝天》。还配发了照片，那大寨田一上照片，高大巍峨多了，一层一层的梯田像宝塔伸进云里去了，看了着实让人兴奋不已。
一天上工的时候，友智叔把我扯了一下留在队伍后面走。他问：“大寨田建起了种什么好？王有富说要搞双季稻。我担心新建的田蓄不起水，秧栽不下去。”
我说：“你说得对，谷雨后雨水才多起来，这大寨田靠天给水，等落大雨看能不能蓄起水来。能蓄起水来栽一季中稻没问题。种早稻赶不赢啊！”
友智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就种一季中稻算了。”
友智叔说完从口袋掏出一包大公鸡，抽出一支给我，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高兴地对我说：“土地，这下就好了，大寨田建成后，每个人口可以增加四升多水田了，咱也不用一年到头吃红苕，嗝苕气，打苕屁了。”
我也说：“现在就盼春头下雨，田能蓄住水才算成功了。”
惊蛰过后雨水逐渐多起来了，但雨都落得不大，有两次连下了两天中雨，大寨田里也没见到积水。直到小满过后雨才像模像样地落下来了，一连落了三天。傍晚的时候，天由乌黑色渐渐变成乌亮色，雷在云中轰响，时而隆隆地滚动着，时而一声炸响，一道强烈的闪光划破长空，叫人胆颤心惊。雨越落越大，密密麻麻如晶亮的雨帘。野外白茫茫一片，除了雨帘，什么也看不见。到撑灯的时候，屋檐沟的水倾盆而下，砸在天井上激起巨大的水花，“哗哗”响在一片。除了雷声和雨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翌日天亮时，大雨终于停下来了。山林、田野被大雨冲洗过后，显得格外的清新，河里的洪水漫出河堤，汪洋一片。水塘里、沟渠里的水也都漫出来了，自上而下“哗哗”地流着，喧嚣着，形成一道道瀑布。山塘里绿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凸起再凸起，猛地掀起一角揉起几折波浪冲上塘岸，就见到几条鱼儿在岸边的草丛里欢蹦乱跳。有人腰吊篾篓，手拿捞篼，在堰头河边捞鱼虾。
友智叔一清早就安排社员割苕藤、剪苕藤。吃过早饭让男女社员全上笔架山去插苕藤。然后约上瘌痢头阿三和我去大寨田查看蓄水的情况。金枝临出工的时候叮嘱娘，让她坐在家里别动，别到外面去了。金枝怕她闲不住，还给了一件麦穗的旧毛线衣让她拆了好洗。娘满口答应了。
友智叔带着我们在龟山大寨田边走边看，有将近二十亩田里蓄上了一些水，还有一大半田没蓄上水。有的田墈垮塌了，有一处出现了山体滑坡，从上一直垮到山脚下，把下面两家的菜园给淹埋了。这也是造田时我所担心的。从外面派来的民工谁那么认真负责给你做事呢！就是本生产队的社员也有几个是认真负责任的呢？这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忙喊来友智叔和瘌痢头阿三，指着垮塌的地方对他们说：“质量问题大。不好了，如果再出现这种情况怕是要死人的。赶快通知村民别到山脚下来。”
瘌痢头阿三说：“别说得那么吓人。”
友智叔说：“土地说得有道理。土地，你去笔架山通知所有的社员行走时离龟山脚下远些。阿三，你回村挨家挨户通知，龟山脚下的菜园别去了，以防龟山垮土伤人。”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瘌痢头阿三刚走到村口，突然听到 “哗啦”一声巨响。抬头望去，就见村背后龟山大寨田崩塌下来了，泥沙直冲下来，紧接着就听到沙石冲击房屋的响声和房屋倒塌的声音。瘌痢头阿三脸都吓白了，意识到灾难临头了。他奔进村里大喊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大家赶快出来逃命吧！”从村头喊到村尾，喊完后也只看到三个人从屋里出来，他们远远地站着，惊慌失措地望着山体滑坡的场景。巨大的山体滑坡过去后，仍有零星的石头、泥块，从山上垮落下来……
瘌痢头阿三见状，对一个叫七爸的老者说：“七爸，你看见有人来，赶快去垮房子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压着人。我上山喊人去。”说完转身就往笔架山上跑。
当瘌痢头阿三把村后山体滑坡的事一说，我立即就想到我娘。忙问瘌痢头阿三，我娘咋样了？阿三说他还不清楚。社员们一听说村里出事了，争先恐后地丢下工具就往村里跑。我是连滚带爬跑回家的，当我跑回家的时候，我家后面的火房已被泥石冲毁并淹埋了。我立即意识到娘被埋进去了。我拼命地呼喊：“娘，娘，我是土地啊，娘！”没有人答应我。我一边喊一边挥起锄头刨土。金枝来了，队里的人来了，他们帮我一起挖土、扒石、抬木梁，从泥石瓦砾中刨出娘的时候，娘已经死了。一根木梁砸在她头上，然后又被泥石淹埋了。我抱起娘一步一步走向堂屋，友智叔已让人放好了床板，我把娘放上床板的时候自己也晕倒了。
后来我才知道，和我娘一起被山体滑坡淹埋的，还有徐臣海的儿子，才3岁。家里没有老人带，徐臣海夫妇都要去出工，只好把他锁在后面的房子里，也被埋进泥石里了，脑壳都压扁了，惨不忍睹。
这一次山体滑坡损失惨重，大寨田毀了一大半。还死了两个人，伤了4个人，倒塌房屋7间，损坏房屋13间。龟山脚下地上的庄稼大多被毁坏，堆满了泥石。
我娘安葬的那天，王有富来了，他给两户死人户各送来100元的安葬费。送给我时我没接，金枝接过去了。王有富歉意地说：“土地、金枝，对不起你俩了，我本想为咱队做件好事的，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听了只是叹气摇头。金枝却说：“‘心不正，剑则邪’，你还是心术不正。”我阻挡金枝说：“你闭嘴行不行？”金枝就不再说了。王有富就去我娘灵柩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正要离开村子的时候徐臣海来了，他家是三代贫农，拦住王有富不让走，说：“你也得去给我死去的儿子磕三个响头。”弄得王有富尴尬得要命，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友智叔和王甫仁拼命做工作总算拉开了。
三天后，公社的一个分管农业的书记，带着县农工部的三个干部实地考察了龟山的地质状况，其中一个专家说：“山体滑坡发生的原因，一方面，龟山山体本身就是软石山，比较松软；另一方面，植被全被破坏了，加上放炮炸石，山体被震松了，很容易发生滑坡。这种山咋能造大寨田呢？科盲，简直是科盲！”他还要生产队采取措施，防止再次发生山体滑坡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他建议在龟山上迅速栽上速生树，宁密勿稀，防止水土流失。说完环视了一眼满目苍夷的现场，又感叹地说：“得不赏失，罪过！”说完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