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理解,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妈逼的你这么站?”我声音有点大,前后三排的人扭头看过来。我低下头搓着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崔立,那天画展那个是LeeChoi?崇高三组,崇高与美,我早该想到你那天为什么那么激动。谭欣,你是不是真他妈以为你嫁给了崇高?”
“你能不能不骂人?”
掏出火机点支烟,我想好了,一旦崔立要赶我出去,我就把这事端出去,谁也别想好。几个同学回头看我,一脸鄙夷。崔立朝这边望望,当做没看见,继续讲课。没错,谭欣说的是真的。“他知道咱俩的事儿?”
“知道,他要我跟你好,一直往下走,山盟海誓?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总之他不想带着我,一个早已不行的老男人带上我这样比他小四十岁的女孩,他感到羞耻。我只用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痛处,我说你会害怕孤独终老,其实你希望,你能死在我怀里。你还是不能理解是吗,许佳明?”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我去美国留学,做助理,就这样。”
“我不能理解,我就是不明白我点儿怎么这么背,爱上你这么奇葩的女孩?”
“我清楚自己要什么,幸福是那些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的庸人们才会去追求的体验。”
“有点绕,你再说一遍?”
“你慢慢想吧,我知道会好的,会特别好的。”
我有点懵,说话都结巴了,我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跟那个谁去认识我啊?”
“她劝我去的,她反对我跟崔立走,她劝我多认识一些你这样的男孩。我认识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站起来,把烟扔地上碾碎。谭欣拉我衣摆问我要干什么。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崔立能接我这个茬,那位站起来的男同学请坐下来。这样我会大声地骂一句,我操你妈,但是,祝你们幸福。啊,幸福是庸人追求的体验,祝你们崇高。
没人理我,我要一步步走出去,从窗口望去,外面已经下雪,最美的季节过去了。我已经看见自己从这扇门走出去,穿过美院大院,向西进入这条西土城大街,我知道两侧将有一路的春夏秋冬在我身边飘零,伴我回家,送走我年少青春最重要的一年。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
11
新年前我把同学一个个送到火车站,看样子我要独自留在北京过年。开始总要适应,以后慢慢就习惯了,没有家可以让我回去。我每天躺在上铺看信写信,我把我继父半年多的信一一作了回复,挑一封最冷的寄给他。我常常在想,下一次我再收到他的信,就把这些都寄回去,在他死前告诉他,我还爱着他。然而他没有再来过一封信,我绝不能主动联系他。
小年那天难得出门,我想上街买点年货,一个人也要把年过得有滋有味。许佳明,即使这个世界不要你了,你也要故作微笑勇敢地走下去。只是刚走出门我就后悔了,北京冬天不同于干冷的东北,一阵阵南下的冷风从前胸吹进来,在我的身体里兜两个圈,再咝咝地从后背透出来。回来的路上吹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后来干脆迎着风痛哭起来。
我把福字倒着贴,对联贴在门两侧。读着毛笔字还在想,开学也不揭下去,喜庆祥和地贴在宿舍门口,继续做我们的清华怪胎。寝室暖气很足,我下楼抱些啤酒凉菜。支起圆桌摆了四个位子,一一倒满啤酒。我的,我外公的,我妈妈的,还有我继父的。我第一次见到于勒,就是十九年前的这一天,他来给我过生日,主要是看看我妈有没有媒婆说得那么好看。那是我外公安排相亲的最后一个男人。所有人相信了他的故事,他儿子战死在老山,留下了独苗许佳明,与他父女相依为命。说多了他自己都相信了,让我喊他爷爷,喊我妈姑姑。找个新姑父把我妈带走。没人愿意带她走,脑子有问题,我又总在最关键时刻喊她妈妈。唯有于勒有这个运气,他清楚聋子是没资格挑媳妇儿的,他听不到我喊出来的妈妈有多大声。
姑姑,妈妈,这么基本的口型,听不见难道看不见吗?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没戳穿我们家,给我外公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妈妈,等你病好一些,认得我了,儿子给你尽孝;姥爷,我端着酒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和我的命一样苦,他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把下一代安排好,让他们别饿死。每回敬酒我一次喝两杯,我的,我要敬的亲人的。喝乱了,我就模拟他们互相敬。我外公举杯对于勒说,对不住了,娶回家才发现还多了个拖油瓶,要不是我老了,死了,我会把许佳明养大的。两人干杯,我把两杯喝掉。
后来我喝多了,对着墙壁大吼大叫。我说你们是我亲人,我人生的救命草,拉扯我两把又一个个都死了疯了,我就是一孩子,你们对得起我许佳明吗?我得忍住,得找点好事告诉他们,加副碗筷我对他们介绍,这是谭欣,唯一一个想给我生孩子的女人,你们放心地走吧,不用担心我。说完我就狠抽自己俩嘴巴。酒后下手重,但知觉更麻木。我捂着脸跪给所有人,我太贱了,让你们失望了。
十点左右一个未知号码打进来,接通之后对方不说话。我把手机放桌上,陪他一起等够通话时间。铁北监狱一次可以打十分钟电话,九分五十秒我抓紧告诉他,爸,你在那边吃点好的,没几天活头了,你放心走吧,不用再惦记我。那边用手指敲着话筒,差不多两三秒敲一下,到第三下后挂断电话。这是我们之间的密码,我继父想念我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虽然听不到,但是他可以看着通话时间知道我还在。他要求只有他敲三下后,我才可以挂掉。他没有强迫我,他只是强调如果我提前挂掉,他会马上赶到北京,看看我出了什么事。
那天夜里还有一个未知号码,这次不是我继父,但我知道是谁。谭欣是从美国打来的,问我还好吗?我说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甩掉我,你认定我生不如死。
“离开你以后,是我生不如死。”她说,“我想见到你。”
我说不出话,等她讲,可是她也不说,我只好换话题:“我喝了好多酒,还替你喝了三杯。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我也可以有梦想,我也可以当画家,就当那种非常牛逼满头白发的画家。”
“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听起来是笑话,一个二十多岁啥也不是的年轻人,傻逼呵呵说要当画家。我跟你说,我真能做成,我肯定可以。”
她叹口气,问我跟谁一起喝了这么多。我说我一人喝的。她说干吗一个人喝酒,这样会上瘾的,酒鬼都是一个人喝。然后她又抱怨几句,知道我烦了,声音放低说:“我怕你废掉,你是多好的人啊。”
“我一个人也要喝,是因为,”我把烟点上,左右看看,“今天我生日。”
她沉默一会儿,这是该说“不好意思,我误解你了”的时刻,但她没说,她也不说生日快乐。过了好一阵儿,她说:“真好,你二十三岁了。”
“我刚许愿说,我想赞美全世界,唯独辱骂你一个人。我恨你。”
她又不说话,我觉得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哽咽了几声讲:“我怀孕了。”
“你告诉我?”
“对,我告诉你,是你的。我要生下来给他做儿子。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谭欣没什么好欠你许佳明的。”
手一抖电话掉了,捡起来手机没坏,她也没有挂。我问:“他怎么说?他没骂你贱人?”
“我想跟他养个孩子,他生不出来。我想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叫我妈妈。他不怪我,他把这个看成是我对他的牺牲。你是我俩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操你妈。”
“你别骂我,我一开始对你印象不好,是你找到我的,如果你没在美院宿舍等三天,这一切就没发生。”
“对不起,我犯贱。”
“许佳明,我真的很喜欢你。”
“谭欣,”我担心她挂了,把手机攥得死死的,“你知道我爸叫什么吗?”
“你想让我起你爸的名字?”
“我爸叫吴佳明,不姓许,亲爹。我没见过他,至少是我没见过活的他。就今年见过一回,躺在汽车厂的职工医院,一动不动,植物人。我们这三代,就跟宿命似的,我不是许家的人,我儿子也不是他们崔家的人。”
“那就叫他崔佳明吧。”
我含着眼泪笑起来,说:“跟美国人似的,佳明成了我们的姓。”她没回答,我摸着胡茬想了想,我记起我继父当时怎么跟林莎的,我转述给她:“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回来。”忽然一下子没兜住,压着嗓子就哭了,我调整几秒,坚持说完:“我会一直在北京等你。”
握着手机我做了几个情节恍惚的梦,翻来覆去的全是孩子。夜里醒来我去卫生间吐过一回,脱下衣服继续睡。快天亮的时候手机又一次把我吵醒。我看看天色,看看屏幕,是李警官的电话。他说在外地出差,昨晚打我电话一直占线,他有个同学在铁北监狱做狱警,他们昨晚连夜下来的通知,所以着急找到我。说了半天他加一句:“你在听吗?”
我揉揉眼睛,打开窗户把冷风放进来,让自己精神一下,跟他说:“我在听,你说吧。”
他还是停了停。仪式感,我想到,他这是有大事告诉我。我重复道:“你说吧,什么事我都挺得住。”
他又清清嗓子,讲:“回来过年吧,就这几天了。”
12
李警官的同学叫付锐,一个中年矮胖子。他开警车来机场接我。我路上感谢他辛苦了。他挥挥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这阵儿又不忙,再说老李早打招呼给他了。然后他就聊起和李警官二十多年的同学交情,俩人早在警校就分好工了,以后一个抓犯人,一个关犯人。他说那真是好年代,大家都是爱这行才当警察的,不像现在,年轻人打进警校就算计着哪个警种的活儿少,油水多。往右拐弯他侧身看着我问:“你跟老李什么关系?”
“就是他抓的我继父,这算警察和犯人家属的关系?”
“不是,他在外地还特意跟我打招呼,所以我好奇你们是什么交情?”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情。我在读清华,他一有机会就让我跟他儿子见个面、通个电话,聊聊人生理想、奋斗目标什么的。他儿子没兴趣,就是演给他爸看,弄得我也挺不安的。”
他哈哈大笑,点着头说“是他,是他”,接着他讲起他儿子曾有过离家出走,老李主动申请,三天三夜把长春的黑网吧全扫荡一遍,把他儿子给找出来了,正常仨月干完的活儿,他七十二小时一家都没漏,后来他们就一直拿这个开他玩笑。“小子太操心,还是生闺女好,”他感慨道,“但是费钱,穷养儿富养女。现在女孩子,你要是不供她读芭蕾班、钢琴班,以后大了别的女孩一比,都得怨我这当爹的没出息。”
说着他就自己回味起来了。我估计他肯定觉得自己女儿天下第一好看,虽然他只是个矮胖子。
“你读清华什么专业呢?”
“水利工程。”
“那是学什么的?出来干什么?”
我解释半天,他没明白,问题是还不放弃,追根究底地问我毕业具体干什么。逼急了我说:“我们系成绩最好的学长,现在是国家主席。”
“明白啦,明白啦。”他笑着说:“你呢?你不会也要做国家主席吧?”
“我想当画家,”我头一次跟外人这么说,感觉真好。
“我喜欢艺术,我一直在创作艺术,攒好几个相册了。”他怕我不信,看看我,继续说,“杀人犯被判死刑,但不一定立即执行,你知道吧?”
“我今年知道的,有一个复核的程序。”
“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复核下来,有的不到一个月,有的三五年了还没下来,在里面待得都有改判死缓无期的希望了。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走到牢前告诉你,复核下来了。然后我等几秒,人生最后一个悬念,可能是,没通过,暂缓;可能是通过了,死刑!他们就眼巴巴地望着我。有些就是,通过了,死刑!我第一时间把他的表情抓拍下来。什么反应都有,哭的,笑的,闹的,还有晕倒的。不过他们有一个表情一样——绝望。”
“有点残忍。”
“你说哪个?通知,还是拍下来?”
“都有点,你把相机挂脖子上,准备好了再告诉他们吗?”
“他们杀人的时候更残忍。”
我拿出烟,问他吸吗。他说戒了,闺女不让他抽。车窗开一道缝,他让我随便抽。我长吸一口,好多了,声音放平问:“昨天夜里你这么告诉我继父的时候,你拍下来了吗?”
“他是例外,听不着嘛,只能看纸条,头一直低着,等抬头的时候,情绪都过去了。这样就不算艺术了吧。”
我把烟夹手上开始咬指甲。我问:“哪天执行?”
“正月初八,上班第一天。”
“但过年你们也要上班的吧?”
“当然,轮休,七八天的假期,我就休两天,大年三十我都得在这儿!”他摇摇头,“但是你可以常来,我就是不在,也帮你跟值班的说好。”
“谢谢,我能做的就是多看他几次。我跟李警官说了,我连办后事的钱都没有。我挺没出息的。”
“你还只是学生嘛。”
“我本来想卖房子的,哑巴楼没人买。死气沉沉的,我都不愿意住那儿。”我苦笑两声,“那尸体怎么处理?”
他陷入沉思,没理会我的话。我试着又问一遍,你们会火葬吗?他转身来说出困惑:“我还在想,合不合适?”
“什么事?”
“今天早上,老李说你继父的事,说没几天了,得照顾一下,让他健健康康地走。按理说,这时候犯人是关单间,我也没调换。因为你继父是聋哑人嘛,得有个人给他传话,真关了单间,一声不吭的,死了我都不知道。”
“谢谢你。”
“有你这声谢谢,我就知道这事没错。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后事怎么处理。”
他轻踩刹车,看看我,说:“于勒已经签了遗体捐赠。”
“就是心脏、眼角膜什么的,再帮助别人获得新生?”
“不是,那是器官捐赠。遗体捐赠是泡在福尔马林里,捐给大学做解剖实验。”
想着一帮医科学生握着小刀,在我继父身上划来划去,我忽然一阵恶心。停车靠在路边干呕了一阵,我让付锐先走。我说反正不远了,我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他说也好,先让我继父准备准备。
加上昨夜的宿醉,胃烧得难受。吃了半个烤地瓜感觉好多了。我拣小路踩着雪,花了半小时后走到监狱。付锐在大厅等我有一会儿了,他搓着手,让我先暖和暖和。我看眼挂钟,快三点了,问可以见他吗。
“可以。”他站着不动,有点为难道,“我刚知道,他不想见你。”
“不见我?”
“我们写纸上给他了,他就回两个字——不见。我们问他什么时候见,他回——永远不见。你要看看那纸条吗?”
“不要,不要。”我倒抽一口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是从北京特意回来的呀。我不能给他收尸,还不能见他一面吗?”
付锐继续搓手,说那就暖和一会儿,送我回去。我连连摆手,连说两遍麻烦你了,深鞠一躬走出大门。付锐从后面追上来,他说有个东西转交给我。我打开看看,一张信纸,于勒在上面写了二十来个人名、地址和钱数。底下是他一段字,他说平生一共欠了两万多块钱,虽然没资格让我父债子偿,还是拜托我,以后有了钱,能还给这二十多个朋友。
“你会替他还吗?”付锐问我。
我把信纸收好,点头道:“会,现在还不起,以后肯定还。”
13
三十那天我被李警官拽到他家过年,见我情绪不高还一再安慰我,说于勒可能就是害怕告别,让我伤心,所以没见我。车轱辘话说两遍,发现逻辑上没那么合理,他就岔话题,让他儿子多跟我聊聊。他儿子爱答不理地问几句清华好吗、漂亮吗,继续看他的漫画。李警官让他儿子把那张不及格的卷子拿出来,让佳明哥给你讲讲。这时他老婆不愿意了,说行了吧你,大过年的还让孩子学习,出去放炮吧。
他儿子不愿动,我下楼走走。开始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快十二点时一下子热闹起来。不知道是迎接新年还是庆祝过去的一年,一时间炮仗和汽车警报混在一起震响除夕,整个夜空一闪一闪的。我仰头对着烟花发呆,感觉眼睛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