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夏天，我以县文科状元的身份坐大巴，乘火车，来到千里之外的上海读大学。这之前我对上海的概念仅局限于大白兔奶糖，回力球鞋，以及在电视上看到的外滩夜景。和我那干旱少雨的老家相比，我用了一个学期才适应上海温润潮湿的天气。又用了将近两年去了解这座城市的厚重历史，欣赏它如美人般绰约的风情。坦白讲，我人生中很多第一次都在这里经历：第一次乘地铁、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吃西式快餐、第一次仰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就这样，本科四年，我彻彻底底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会完成个人的现代化进程。不夸张地说，上海对我这种乡下穷学生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发展中国家的国民初到发达国家时的那种震撼。
大二寒假前夕，我挤在大礼堂的过道上和两千多位校友共同聆听了一场国内某知名青年人生导师的讲座。回头想想，所谓的青年人生导师纯属扯淡，把自己那少年不得志，中年走运发迹的恶俗经历厚颜无耻地编造成神话般励志传奇，以此博得正在建立人生观的大中院校学生的好感，从而打开市场，觅得商机。演讲的话题更是空洞虚无，无非是将往日的苦难当做今日炫富的资本，戏谑中外名人，讥讽同行晚辈，偶尔穿插几个庸俗不堪的励志故事，再喊出几句烂大街的格言或自我意淫的口号就敢宣称“人生指南，职业规划，九十分钟改变你的命运”。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厚黑学”的本质披上“心灵鸡汤”的外衣。可那时的我单纯幼稚，攒钱购买青年导师的每本著作，大段大段摘抄书中名言警句，天真地将青年导师的每一句话奉若神明。那堂讲座青年导师具体说了什么我早已忘记，倒是记得他油光满面的古怪笑容以及唾沫横飞喷溅出的若干人生哲理中的其中一条：努力不一定有机会，不努力就一定没有机会。我把这句话铭记在心，可以说有了这个座右铭，我才下了留在上海，成为新上海人的决心。
为了梦想能照进现实，无论是校内学习还是校外赚钱我都玩命去拼，全力以赴。我积极入党，明争暗斗争上班长职位，处心经营和辅导员、系主任的私人关系。本科期间，我数次被评为优秀学生，模范班干部，囊括各类奖学金。与此同时，我一有空闲就去赚钱，最高纪录曾经一个月做五份兼职。我干过的工作种类五花八门，除了卖报纸、做家教、跑遍整个宿舍区推销笔记本电脑外，盛夏我曾钻进人形玩偶，一身痱子，中暑两次为店家招揽生意，寒冬沿街发送小广告同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甚至在师哥的带领下还给某知名网络作家充当写手码穿越小说，也为高考辅导机构编写模拟试卷，总之只要有钱赚，我就会全力以赴，勇往直前。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体验到赚钱成瘾的快感，以至于节假日从不休息，连着两年假期都没回老家过年。
李霖在不同场合当众取笑我玩命赚钱是为了在上海安家落户。每当我累得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宿舍床上，他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叼根烟，冲我坏笑着说，“怎么样，赚的钱够买洗手间了吧？”
李霖的调侃我从不搭理，我承认我有上海梦，但在上海买房我想都不敢想。
多少人逆流而上，奋斗大半生也没在这个城市换来落脚之地，我赚的那仨瓜俩枣钱，即使再辛苦十倍，除非狗屎运买彩票中五百万，否则上海的房子我几辈子也买不起。不过多赚一块钱离我的梦想至少能近那么一点。虽然到头来交完学杂费，贴补家用后所剩无几，但即便口袋空空，一无所有的走在异国情调的淮海路，看着别人在高档酒楼、购物中心进进出出，身处其中的我也会有种参与感，莫名开心。
如果说理想是棵摇钱树任你摇来摇去，那么现实就是个吝啬的房东令你滚来滚去。我曾自以为是地认为凭借我多年的种种付出和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取得上海户籍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现实又一次残忍地教育了我，本科毕业前夕，因种种世俗的原因我终究未成为百里挑一的幸运儿，先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纵使万般不甘心却还是随波逐流，无奈成为万千应届毕业生中的一员。不过我只消沉堕落了两天，就重新振奋，在择业和考研之间，我毅然决然地选择后者。很长一段时期我都为我做出的这个英明决策感到庆幸，那是因为正是在考研英语冲刺班上我遇到了林晴，收获了我的初恋。
林晴和我一样都是从外省县城考至上海。不同的是她的家乡毗邻大海，美丽富庶，四季分明，而我的老家位处西部，地广人稀，每到春季空中就会刮起层层沙尘暴，黄风吹着黄土卷起漫天黄沙，迷得人睁不开眼。林晴是那种乍看并不惊艳，越琢磨越有味道的南方囡囡。她的双眼尤其漂亮，雾蒙蒙好似三月烟雨江南。交报名费时我就注意到她，没想到上课第一天她竟坐到我的身旁。
日子一长，交谈逐渐增多，惊喜得知她不仅报考我所在的大学，碰巧还和我报考同一导师。起初我俩只是普通研友，共同上课，课后去图书馆自习，关系纯洁简单。临近考试，林晴忽然以各种理由频繁约我，或是听讲座看电影，或是吃饭喝东西。每次林晴都抢着买单，我若结账，她还会假装不高兴。仅凭林晴这为人大气的优点，我就先入为主地将她塑造成开朗外向，好学向上，追求新鲜事物的同时又不失传统品德的都市独立女性。秋去冬来，我对林晴的迷恋越陷越深，即便复习再累，食堂的饭再难以下咽，只要每天能看到她的笑脸，我就会觉得到处都是阳光，生活充满诗意。
正当我把林晴想象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发生了一件事情如冷水浇头瞬间使我清醒。那时距离考试不到一周，某晚睡觉前，我收到林晴发来的短信。内容很长，简而言之她以为我是本校生，又和导师相对较熟悉，想通过我打听专业课的考题。我顿时明白，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相情愿，自作多情。林晴和我萍水相逢，不过是想利益交换，各取所需。只是她那丰富的想象力让我哭笑不得，不提全国，就是全校和我报考同一导师的就有十多个，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搞到考研试题。可我还是犯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熬了一通宵，结合课堂笔记及复习心得编造出几道考题谎称是导师画的重点硬着头皮给了林晴。林晴半信半疑地谢过我，说若真考上，邀请我去她家乡游玩。我强颜欢笑说好，暗想没准等不到考试结束我和她就缘分已尽，各奔东西。然而万万没料到的是我撞了大运，专业课五道题中的四道竟然同我炮制的伪试卷如出一辙。考场上的我欣喜若狂，回身偷瞄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林晴，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埋头飞速作答。
结果在意料之中，我和林晴顺理成章地考上并做了同门师兄妹。收到通知书不久我便借机向林晴表白，希望能成为她的男友。林晴略显惊讶，没有当即答应，说要考虑考虑，但也只矜持了一个晚上就点头答应。现在想想，林晴当初之所以愿意做我女友或许是通过“透考题”一事高估了我在学校的人脉和能力（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其中秘密），其次觉得我人还算不错，才试着和我交往，最终成为情侣。但当时金榜题名，又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头脑的我智商等同于零，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迫不及待想品尝初恋的味道。研究生入学前的那个暑假，除了林晴兑现诺言带我去了她家乡看海之外，我和她沿着国境线一路北上，饱览祖国壮丽河山，游玩了大半个中国。这趟玩下来虽然花掉我多半积蓄，我却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就这样，我和林晴相爱。
短暂的热恋期一过，我和林晴的爱情渐渐趋于平淡。如大多数在读研究生情侣一样，我们俩有课上课，没课忙导师课题或兼职实习。三餐通常在食堂解决，偶尔在网上团购优惠券，找家性价比高的餐馆过过嘴瘾。周末假日各自抱着一台电脑，她追她的美剧，我看我的谍战电影。冬天的麻辣烫，夏天的烤串，考试前去自习室占座，店庆折扣日才敢去商场血拼……这样的生活不断被复制粘贴，无限循环，看不到有什么神奇的命运会在远方降临。时间一长，我和林晴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种琐碎，乏味，暮气沉沉的生活并不是理想中的未来却又无力改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浓郁的爱情稀释成共同取暖，相依为命的亲情。
一个学年不到林晴就在研究生院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生性乖巧，嘴甜如蜜的她长辈缘奇好，上至导师，系主任，下到宿舍楼管阿姨每个人待她如宠亲闺女。林晴如愿以偿地竞选上班长，作为导师的助手飞赴全国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在林晴的光环照耀下我可以说是黯然无光，曾经的雄心壮志在世俗的压力下消失殆尽，一心想着迫在眉睫的就业难题，以穿西装、讲英文、赚美元、喝星巴克咖啡的外企白领为职业目标，整天忙于各种网投宣讲会。我同林晴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在一起也是各忙各的事情，间或拌嘴猜忌，斗智斗勇，抱怨对方对自己不够关心。
记得复习考研英语阅读时曾看过一个科普知识，据说美国生物学家经过反复实验得出结论，爱情是由人类大脑中分泌出的多巴胺所决定，在多巴胺的作用下，人们才会体验到爱和被爱的幸福感。多巴胺带来的激情，会给人错觉，以为爱可以永久。不幸的是，人们的身体无法一直承受这种像可卡因的成分刺激，也就是说，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于脸红心跳、意乱情迷的眩晕状态，所以大脑只好取消这种念头，让那些化学成分在自己的控制下自然地新陈代谢。这样一个过程，通常会持续一年半最多三年。随着多巴胺的慢慢减少，爱情也会逐渐恢复平淡。我与林晴的爱情就是支持这一论证的经典案例，热恋期间，我和她都给对方说过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也要手牵手微笑面对之类可笑肤浅的蜜语甜言。然而还不等2012真的到来，仅是一个冒牌的LV包丢失，就将两个人自认固若金汤的感情冲得七零八散。其实确切点说，林晴因丢包去画廊兼职从而认识富二代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之前，随着彼此了解深入，两个人就因成长环境差异，家庭背景不同，矛盾迭生，危机四伏。到了研二，特别是我俩在校外租房同居之后，我和林晴间的争吵日渐升级，从买菜做饭洗碗到争抢看电视交各种水电杂费，再到不同的消费观，饮食习惯等先前两人根本不在乎的琐事却成了一次次战争的导火索。硝烟弥漫后是坠入深渊的冷战，我和她互相较劲，谁都抹不开面，扭着脾气不愿先开口认错。几次三番，我隐约感到我与林晴的爱情早已开始摇摇欲坠，大厦将倾。最终，我们爱的保质期是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一天。
我和林晴还算好聚好散，相对而言，失去这段感情我比她更在乎，毕竟她找到好的下家，而我却更加一无所有。林晴比我预料中要仗义，她非但没和我清算钱物，还将未到期的出租屋留给我住，只带走自己的私人用品住进富二代的高档公寓。
失恋头两天不适应的我曾犯贱地给林晴发过短信，内容多是回顾昔日的点滴美好，抒发脆弱时对她的思念之情并暗含破镜重圆，挽回旧爱之意。我连着发了十多条短信都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在校园碰到，她转身掉头疾走或远远绕道而行。又过了几日，林晴终于不堪我痴情的骚扰，总算回了条短信。她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地回绝我，明确告诉我说我们再也没有可能。她说三年过去，一切都已改变，爱让她长大蜕变，懂得了现实的残酷，知道了什么才是自己想得到的，在我这里却丝毫看不到未来。末了林晴寄语我早日成熟，多点责任感和进取心，好让我下一任女友不再对我失望。全文言简意赅，冰冷的几行字仿佛就是她那去意已决，冷若冰霜的脸庞。林晴的话让我彻底死心，我把写好的短信存至草稿箱，本想反驳她，什么责任感，进取心，说穿了还不就是他妈有钱没钱的问题。
我以为我会伤心落泪，得颓废低迷好一阵，奇怪的是一觉醒来我丝毫没有失恋综合征应有的种种状况。我不痛苦，也不难过，只是轻微有点空虚而已。
苏婷婷等友人打电话来安慰我，我一一谢绝，说没这个必要。
“别他妈死扛硬挺了。”酒桌上李霖搂着我，“我就不信你个龟儿子不伤心。”
“说不伤心是假的，我养条狗养三年也早处出感情了，可伤心又有什么用？该结束的会结束，该走的还是会走。”我醉眼迷蒙地看向李霖，一字一句说：“走就走吧，林晴离开我，对我而言更像是自己的亲妹妹或是女儿出嫁，失落多于悲伤。”
论文答辩过后，我才彻底将林晴翻篇，将她和那苦涩的初恋一并尘封在我心中最柔软、隐蔽的角落，永不触及。
我不否认林晴光鲜的现状以及她对我的冷嘲热讽是刺激我离开上海的因素之一，但最终让我动摇信念是在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多喝了几杯的我蹿到临街树丛中小便，无意间抬头竟望见在繁华都市难得一见的星空。我像修行人参透禅机般忽然醒悟，即便经过本硕七年积极进取，无论我再怎么发光发亮，在他人眼中我不过还是上海这条璀璨银河中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想通这个浅显的道理后我用一秒钟果断放弃我坚守多年的上海梦，同时告诫自己，宁可在大城市做条有梦想的沙丁鱼，也不回老家做混吃等死的咸鱼。
不再非上海不留的我秉承着四海为家，江湖处处多奇遇的信念给全国各地的公司企业网投简历。我不过分看重对方是世界五百强还是民营企业，不预估职位的前景规划，上升空间。我只在乎薪金待遇能否高点，再高一点。不是我现实，是林晴用实际行动教我懂得在当下这个浮夸的时代，有且只有钱能使人拥有自信心，获得比石油还稀缺的安全感。这也是在众多的选择中我为何较倾向去广州那家工程机械贸易集团。虽然我对这一行业没半点兴趣，专业更是毫不对口，但月薪五千美金的诱惑我很难抵挡得住。当然，钱没那么好赚，代价是要外派去巴基斯坦或伊拉克等中东战乱国家做三年销售代表。
4
我本不打算去吃散伙饭，李霖骂我装傻，召集背哥等人强行把我拉至饭店。幽暗的大厅寂静空荡，服务员和厨师三三两两趴在餐桌上，打盹发呆嗑瓜子看着古装穿越剧。看表五点不到，背哥笑言，从不参加院里活动的一群人，吃散伙饭却是最积极。李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副扑克，嚷嚷着喊人打牌。我点着烟在饭厅里瞎转悠，看见中央舞台上已贴满气球和彩带，背景墙是由我们这届所有毕业生的生活照所组成，不用问也知道这创意来自林晴及其领导的学生会。我注意到门厅上方的横梁上挂了条红色横幅：为了告别的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