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的。李斯在信里没说别的,只说了“秦国是怎样炼成的”这样一个道理。李斯说,大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秦国他奶奶的不逐秦漂,才能成其为大国。煌煌一部秦史,谁铸造的?秦漂啊!百里奚、蹇叔、商鞅、张仪、范雎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秦漂?可秦国发展壮大,又怎能离得开他们?现在大王要驱逐秦漂,那就等于是把人才往敌国赶啊!如此一来,秦国帝业无望了……
这封信快递给秦王二十四小时之后,李斯的命运被再次改变:他重新变回一只粮仓里的老鼠——官复原职。
因为秦王政废止了逐客令。
秦王政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对舌头的功能有了新的认识。
不错,从表面上看,靠一根舌头走天下的人没有什么风险投资,但事实上,这根舌头就是最大的风险投资。舌头就是战斗力,舌头底下亡六国,一根智慧的舌头足以定国安邦。
足以一统天下。
张仪、范雎,那都是舌头锋利的人物。
李斯也是如此,因为他向秦王政献计了:欲取天下,请先取韩。
柿子要拣软的捏,兔子要吃窝边草,韩近秦而弱,不先灭了它都对不起上苍的一片苦心。
致命的赌注
韩非子就是在这样的历史关键时刻站了出来。
作为战国江湖上最后一名大腕级说客、韩国的王族,事实上他不站出来也不行了,因为韩国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一个个都吓趴下了。
包括韩王。
韩王告诉韩非子说,第一,他韩王的命要保住;第二,最好韩国的土地要保住;第三,必要的时候他老人家可称臣,以尊严换生存。
韩非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是致命的一言不发。因为韩非子眼里没有韩国,只有天下。
当韩王说出以尊严换生存时,作为韩国的王族,韩非子深以为耻。
所以韩非子此次说秦,跟韩国无关,只跟天下有关。的确,这样的时代,是秋风扫落叶的时代,韩非子知道什么叫顺势而为。他想辅助秦王一统天下。
韩非子站在了秦王面前,然后拿出了《说难》等他写的书,请秦王御览。
秦王看完之后,有了一个想法:想任命韩非子为秦国客卿。
这的确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任命敌国的说客为本国客卿,没有先例啊。
但是秦王以为,先例是人制定的,而秦国现在做的又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业,他有理由创造性地开展工作。
李斯则认为自己有理由创造性地破坏工作。
李斯不是一个喜欢搞破坏的人,除非有人令他不安。
现如今就有人令他不安了。
韩非子。
他很难想象此人跟他平起平坐之后,自己的明天是否依然美好。
因为韩非子太有才了,有才到秦王眼里只有他而没有——
李斯。
这是李斯绝对不能接受的。
生命中第一次,李斯向秦王进了谗言。李斯表情生动地告诉秦王,一条狗,即便从今以后不吃屎了,它还是一条狗。想想吧,大王,韩非子是什么人,韩国的王族,几十年来,他都是勤勤恳恳为韩国谋利益的,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一夜之间就掉转枪头为秦国谋利益。所以说韩非子的忠诚度有问题啊,人品有问题啊!他本该带着韩王的重托来拯救他们国家的,没想到引狼入室,要帮助别的国家消灭自己的国家……
秦王的表情很严肃:等等,引狼入室?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狼?
李斯笑了,笑得很灿烂: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向认为做狼比做羊强。什么叫狼性生存,做狼才能生存啊……大王难道不想做狼吗?
毫无疑问,李斯的谗言是致命的。
这也与他的处女谗有关,李斯的处女谗深深地迷惑了秦王,最终让秦王作出了收押韩非子的决定。
按李斯的本意,这收押都显得多余,应该直接处死。
但秦王却不想那么直接。
他想间接一点,起码别给世人留下滥杀名流的坏印象。
韩非子成全了他的间接。
自杀了。
事实上韩非子除了自杀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把赌注都压在了秦王身上:韩非子立志做辅佐秦王统一中国的第一人,现如今秦王抛弃了他,他又无脸再回韩国,只有一死了之了。
韩非子死后,韩国对秦称臣。虽然暂时保住了国家,但已然是韩王自谓的以尊严换生存了。
这个国家的灭亡,指日可待。
尉缭一声叹息
很多人会在阴雨连绵的时候产生孤独感。
秦王不会。
他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产生孤独感。
很深刻的孤独感。
孤独感来自于韩非子。
不错,韩非子是死了,但正因为他的死,才让秦王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
人才不是人。
是有本领的人。
韩非子不是有本领的人。
是特别有本领的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特别有本领的人凤毛麟角。
特别有本领又为秦王所用的人,凤毛麟角又凤毛麟角。
所以秦王很深刻的孤独感挥之不去。
李斯尝试着要替秦王挥一挥。
一般来说,李斯是乐意为秦王效力的,前提条件是——没有人威胁他的位置。
尉缭就此浮出水面。这个被李斯称之为“其才胜韩非十倍”的大梁人其实在咸阳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很奇怪,他从不主动去找秦王谋个前程,而是等着秦王来找他。
尉缭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坐等。
而不是寻找。
意义确实被他坐等来了。
李斯来找他,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秦王。
刚开始,秦王的毕恭毕敬还只是一种客套,但很快,秦王就不客套了。
而是转化成发自肺腑的毕恭毕敬。
因为尉缭太有才了。
尉缭说,攻六国,就是攻人心。拿出三十万金,收买六国高层的人心,从内部去瓦解他们。和平演变再继之以颜色革命,再继之以暴力革命,秦国大事可成。
尉缭说这番话时,神情是很沧桑的。
那是洞察人心、洞悉人性之后的沧桑。
这沧桑,让秦王有一种踏实感。
他,不再孤独了。
不再孤独的秦王和尉缭形影不离。
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秦王如此难分难舍,但是尉缭做到了。
道理很简单,尉缭比女人更珍贵。
拥有尉缭,就是拥有天下。关于这一点,秦王深信不疑。
但是尉缭却跑了。
因为他感受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秦王。
不错,秦王现在是对他“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那是有前提的。
前提是尉缭助他夺得天下。
天下到手之后呢?恐怕两个人真的要变成一个人了——有秦王无尉缭。这是尉缭的一个认识和判断。
尉缭的这个认识和判断基于秦王政的长相:鼻子很高,眼睛很大,前胸突出,很像老鹰,声音粗哑,很像豺狼——此人内心残忍、无情而寡恩啊,用得着你时,可以当爷一样供着;一旦功成,一脚踢开是轻的,送你上西天那几乎是题中之义。
所以尉缭跑了,只是没跑多远——秦王政一脸诚恳地把他找回来,强烈地向他展示一个君王的老成、忍耐与宽容,他拜尉缭为太尉,并向他发誓,发誓自己是一个表里如一、从一而终的人,决不会抛弃、打击、报复他。
尉缭一声叹息,觉得自己的一生,到底逃不脱此人的魔爪。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秦王政要是对某一个人不抛弃、不放弃的话,那这个人就算是被彻底套牢了。
没有人是被钱砸死的
韩国称臣以后,伐赵被提上了秦王的议事日程。
但是赵国太大,帮手也多。最麻烦的一点还在于——师出无名。
秦王政一向以为,自己进行的是一场统一中国的战争,不是侵略战争。所以师出有名很重要。
师出有名的重要性体现在两点:一、你犯了错,打你是打对头了;二、你犯了错,老子打你,旁人不敢相帮。
只是赵国眼下没错。装孙子装得比谁都麻溜,秦王政一时不好下手。
尉缭笑了。
笑得很有城府。
这是一个谋略家之笑。
尉缭认为,关于“错误”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地去看。
没有错误没关系,把错误找出来就成。
找不出错误没关系,把错误造出来就成。
既要做观察家,又要做制造者。只有这样,才能走向成功。
伐赵于是轰轰烈烈地进行。
只不过秦军把矛头直指魏国。
十万大军出函谷关扬言攻魏,吓得魏王就像得了帕金森氏综合征,手脚抖个没完。
好在很快就有人帮他止抖了。
王敖。
王敖是尉缭的弟子。他此行魏国的目的就是要帮魏王止抖。
王敖告诉魏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秦国要打魏国,那都是箭在弦上的事情,注定要发生的。但是方向可以改变。秦国要打魏国,挨打者却可以是赵国,只要魏国肯割肉,哪怕割一点点肉,一旦赵国接受了这点肉,那就万事大吉。
魏王当然愿意割肉消灾。他割出了邺郡三城。
不过,肉是割了,赵国愿不愿意接受却是个问题。
和平时期,赵国可能会贪这点小利——现在是什么时候,赵王会傻到替魏王做火中取栗的事情吗?
魏王心中没底。
王敖却赌赵王有这个可能。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有钱。
不错,王敖有钱,有五万金。这是富可敌国的钱啊,但这钱说到底不是他的,是秦王给他的。秦王听从尉缭的建议,发誓用这五万金把赵国狠狠地砸出个大窟窿来。
王敖就这样带着五万金来到赵国。
赵国很大,五万金其实很小,一时间,王敖对钱的功能有了怀疑。
但很快,他就不怀疑了。
因为赵国虽然很大,但不是所有赵人的。
五万金在赵王眼里虽然很小,可要是搁在别人身上呢?
比如郭开。
那就不是砸个窟窿的问题,那是要把人砸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