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其时也,信陵君的府第只有两个人。
虞卿和信陵君。
魏齐没有出现在信陵君家里。作为政治敏感人物,魏齐此时正在郊外等待消息。
只是他注定等不来好消息了。信陵君的理智战胜了情感。
不错,在战国江湖上,信陵君是一位礼贤下士、勇于担当的君子,但那要看在什么情况下。现如今魏齐是秦国举全国之力全球通缉的要犯,信陵君可以不要自己的脑袋收留他,但是魏国怎么办?
为了成全自己的君子美名而置国家于危地,这不是信陵君的行事风格。
所以,虞卿只能踉踉跄跄地往回赶。
他发现,他的宿命真的和魏齐合二为一了。他将带着这个男人继续在这个冰冷的江湖上漂泊,直到一个真君子的出现,让他们可以有栖身之所,不再漂泊。
虞卿拉着魏齐的手,准备向下一个目的地——楚国进发。
但是魏齐却没有起来。
他死了。
是自杀。
魏齐,这个曾经铸下大错的男人突然间发现自己是个不受他人欢迎的人物,除了虞卿。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目的是不想再劳累虞卿。
虞卿哭了。
为自己的宿命而哭。
曾经他是个有宿命的人。他的宿命是在路上,他的目的地是下一个国家。但是魏齐的死让他的宿命失去了方向。
现在的他不是赵国的国相,也不是有明确目标的行走者——他的生活失去了方向感,当然也就失去了意义。可以说,他是为生活的意义而哭。
不过,与此同时有一个人也哭了。
为自己曾经的理智而哭。
信陵君。
不错,就在一个小时前,他的理智战胜了情感,从而作出拒绝收留魏齐的决定,但是一个小时后,他的情感战胜了理智。
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因为他的下人告诉他——虞卿是一个君子。
虞卿弃国相而不做,视万户侯为粪土,仅仅为了一个“义”字就带着魏齐浪迹天涯,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信陵君体内的热血马上就涌了上来。
要见贤思齐,见贤思齐啊——他驾车出门狂追虞卿。他要告诉这个男人,别再漂泊了,魏国就是你们的家,永远的家。
但是人世间的事情经常是电光石火,所谓改正错误的机会能不能得到那也是要看机缘的。这一次,信陵君来晚了一步,与机缘擦肩而过。他——功亏一篑。
在这样一个战国的夜空下,两个贼著名的男人围一具曾经贼著名的男人尸首,各怀心思地哭得死去活来。毫无疑问,这是这个时代的诡异时刻,也是这个时代的纯真时刻,一切都是那么发乎于心,水到渠成。但是猎猎晚风很快就将这一切吹散,传说中的战国雨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
是血雨。战国时代殷红胜血的血雨。这血雨洋洋洒洒,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此后不久,四十万赵军在著名的长平被秦将白起恶狠狠地坑杀。
战国剧情,由此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高潮阶段。
他在等死
在战国江湖上,十六年时间能干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干。
对一个国家来说,十六年时间可以完成从灭国到复国的因果轮回;对个人而言,十六年时间差不多也可以完成从平步青云到盛极而衰的因果轮回。
但是熊完什么都不能干。
除了眺望。
这个在秦国做了十六年人质的楚国太子每天能干的事情就是倚门眺望远方。
远方是故乡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回到那个地方。
太傅黄歇告诉他,一切取决于机缘。机缘到了,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十六年后,机缘终于来临。
楚王病了。
病得很重,随时准备永别人间那种。
黄歇跑去对秦丞相范雎说,楚王病了,熊完该回去接位了。这既是人道,也是天道。
范雎不置可否。
不错,熊完回去接位既是人道,也是天道,但对秦国而言,放现成的人质回国那就等于手头少了一张牌。范雎不想干这样的傻事。
但是黄歇当头棒喝了他。黄歇说,放熊完回去接位不是傻事,不放熊完回去接位才是傻事!范大人要想明白了。
范雎愣了。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熊完在秦国多年,时刻想着回国。若此时真能不讲条件放他回去,那他肯定对秦国感激莫名。可以预见,在他接位以后,秦楚两国关系必将走向一个秦唱楚随的新阶段。若不放他回去,楚国将另立新君,那也就意味着熊完失去了利用价值,对秦国没有一点好处。总而言之,应该放熊完回去接位。
这样的道理,不仅范雎想明白了,秦王也想明白了。但是秦王不想痛痛快快地放熊完回去。他命令太子傅黄歇先回去把楚王的病情搞清楚,如果楚王真他奶奶的随时准备蹬腿,那熊完再走不迟。
这是个听上去很稳妥的旨意,充满了实事求是的精神,但黄歇却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杀机。
他没有回国,而是让熊完乔装打扮后秘密回国了。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因为秦王这个人在诚信方面的记录不是很好,“熊完再走不迟”这句话要么不靠谱,要么就成了他奇货可居的工具。在这方面楚国是有深刻教训的,当年楚怀王被扣为人质后逃跑未遂,最后活活病死在秦国。黄歇不希望熊完成为第二个楚怀王。
半个月后,秦王知道了黄歇的如意算盘。
他看到这个人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留在秦国。
在等死。
地地道道在等死。
秦王愤怒。一种被骗的感觉油然而生——娘希匹,我的如意算盘没打成,你的如意算盘打成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最终,黄歇没有付出代价,他甚至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楚国,官居相国,号春申君。
范雎保了他。
范雎在秦王愤怒得要死要活之际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大王,有容乃大。现在我们杀了黄歇,于事无补,不如送个顺水人情,让他回国高就,这样秦国得到的实惠要比杀了他多得多。
秦王听了,还是愤怒得要死要活。
范雎继续漫不经心地摩着自己的肚子说,大王可能小看了我们即将得到的实惠。那可不是楚国送给我们的小恩小惠,而是——天下。把楚国摆平只是完成了我们远交近攻策略的第一步:远交,接下来我们就要近攻了。哪个国家呢?韩国。韩国可是块大肥肉、大实惠啊。
秦王不再愤怒了。
因为他闻到了肉香。
捧一个人也叫反间计
攻韩之战是在秦大将王龁的率领下进行的。
势如破竹。
韩国重镇野王城说拔就拔了,下一个目标是上党。
没有人怀疑上党的命运和野王城有什么不同。关于这一点,就连上党守臣冯亭也不怀疑。
强弱太悬殊了。
但是冯亭心里并不慌。
不错,上党失守是没有悬念的,可谁来接收是有悬念的。
我把上党白送给赵国行不行?在秦军攻占之前。
冯亭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却也是一个阴险的选择。
因为冯亭要把赵国拖下水。
不过,赵国不是那么容易被拖下水的——有人看出了冯亭的阴险所在。
平阳君赵豹。
平阳君赵豹认为,世界上的肥肉味道都很鲜美,但不一定都能下咽。
因为钩子。
隐藏在肥肉里头的钩子。
赵国现在正面临这样的危险——如果接受上党,秦国肯定要拿赵国开刀。到时候赵国没尝到肥肉的味道,却被肥肉里头的钩子钩个正着。
但赵王却不这样认为。赵王认为:肥肉,我所欲也;钩子,我所避也,这是一件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关键是谁去守上党。冯亭守不住上党没关系,廉颇能守住就行。
在赵王眼里,廉颇就是那个既能尝到肥肉味道,却又不被肥肉里头的钩子伤着的赵国国家利益守护神。
情况确实是这样。
廉颇带着二十万赵军来援上党,在长平关与秦军展开了面对面的交锋。
廉颇PK王龁的结果是——前者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战国的历史在这里陷入了僵局。四个月的时间里,王龁率领的秦军硬是未能推进半步。
赵王似乎以雄辩的事实证明了他当初的判断:肥肉,我所欲也;钩子,我所避也,这是一件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
但是范雎的眼睛却在此时眯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赵括。
擅长纸上谈兵的赵括。
如果是他而不是廉颇去守长平关,那么历史的僵局将被打破。
可赵括代替廉颇去守长平关,可能吗?
范雎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他的人生经历,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过程。
而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让赵王起疑。只有赵王起了疑心,赵括才能代替廉颇去守长平关。
赵王果然起疑心了。
因为发生了两件重大的事情。
一是他的手下老是有意无意地跟他说,赵括是如何如何的牛,甚至牛过了他已故的老爸。
二是廉颇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不思进取,反而损兵折将、连失三城。
事实上这第二件事情真是冤枉廉颇了。
不是他干的。是其手下将领赵茄立功心切贸然出击的后果,结果连失三城,最后连自己的命都丢了。
只是这样的账,赵王没有算到当事人赵茄头上,而是直接算到了廉颇头上。
唉,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是要背黑锅的,虽然他毫无过错,只是岗位使然——可谁让你处在领导者的岗位上呢?廉颇欲哭无泪。
廉颇背黑锅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他被调离了领导岗位,取代他的是赵括。
不过,这实在谈不上是赵括的成功,而是——
范雎的成功。
为什么赵王的手下力吹赵括是如何如何的牛?因为存在一个背后推手。
这个背后推手就是范雎。
这一招说到底应属于反间计的范畴——不错,毁一个人叫反间计,捧一个人也叫反间计。范雎活学活用反间计,真可谓已臻化境。
赵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征去了,他老妈却哭得死去活来。
因为赵括屁股后面跟了二十万赵军。
加上已在长平固守的二十万,这四十万人的命运就捏在赵括一人手里。
就在他的一念间。
事实上不仅是四十万人,还包括整个赵国。很难想象四十万赵军死翘翘了,赵国还能安然无恙。
此前,赵括他妈曾经心急如焚地找到赵王,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别让赵括贸然出征。
但是毫无效果。
因为赵括的口才太好了,好得让赵王惊为天人。
也因为赵王身边的人拼死力荐,让赵王觉得不用他就会天打五雷轰。
便用他。
便出发。
便将一个曾经的大国推到了历史的悬崖边上。
在长平,赵括的口才遭遇了白起的长刀,这真是一次致命的遭遇。赵括付出的代价是他手下的四十万大军。
他们死得很惨,基本上都是被活埋的。
白起之所以要如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是因为他遭遇了一个千古难题,并且——
无法破解。
不错,是有四十万赵军投降他了,但是如何处置他们呢?
这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火药桶,随时可能将秦军炸得粉身碎骨。
白起终于下定决心——坑杀他们。
一夜之间,失去武器的四十万赵军魂归九天,从而创下了人类战争史上一次性死亡人数最多的纪录。而不久之后,白起也为自己这一次空前绝后的大坑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死在杜邮,让他去死的人则是他为之立下赫赫战功的秦王!
所谓因果报应,那真叫一个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