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秦国的张仪决定展示一把真诚。
他建议秦王“割汉中之半,以为楚德”。秦王很心痛,因为张仪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凭什么要拿一半汉中之地给楚国啊?
但是张仪动刀子了。
张仪动刀子不是要杀秦王,也不是以自杀威胁他割地,而是要跟他讲哲理。
动刀子的哲理。
张仪拿着一把菜刀比画着说,表面上看,我们少了一块地,可我们得到的是楚怀王的心。对于国土的失而复得,毫无疑问,楚怀王将对我们感激莫名。
得到楚怀王的心又能怎样?
秦王无动于衷。
张仪笑了:那我们就能得到整个天下。楚怀王是谁?联合国秘书长啊,他的心要是都向着秦国,其他国家还能是铁板一块吗?由此来看,六国事秦将指日可待。
秦王也笑了——他再一次发现,张仪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聪明,那是绝顶聪明。
战国江湖永远是混沌一片。
没有谁是绝对的力量,结盟与背叛分分钟都在上演。
只是这一回的剧情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楚国和秦国悍然好上了。
两个国家好得跟一个国家似的。
曾经在函谷关外带领其他国家攻秦的楚怀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投入了秦王的怀抱。他们甚至结成了儿女亲家,那意思是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这就是战国江湖上的潜规则:结盟与背叛分分钟都在上演。
其他国家的心思也开始蠢蠢欲动。他奶奶的,联合国秘书长楚怀王都这么干了,我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只是这样的心思,他们不好意思说出来。
张仪替他们说了出来。
悄悄的。
在密室里。
在其他五国国君的密室里,张仪用三寸不烂之舌体面地说出了他们的心思,同时大胆地鼓励他们勇敢地迈出与秦国结盟的脚步。
事实上,张仪的游说是多余的。不用他鼓励,五国国君就争先恐后地迈出了与秦国结盟的脚步。
这其中,燕国国君燕昭王迈的脚步最为欢快——他甚至割恒山以东五城给秦国,以此作为和秦的见面礼。
至此,张仪大功告成。作为世界和平运动的先驱,他志满意得地走在回国的路上。
很快,他就不志满意得了。
因为秦惠文王死了。
在这个世界上,死一个人原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秦惠文王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可以影响世界局势的人。
不错,连衡之策是张仪在执行,可那也得需要秦惠文王来主导啊——现如今他招呼不打一声就死了,这连衡之策还要不要执行呢?
张仪心中没底。
因为继位者不是别人,是太子荡。很多年后,他被人称为秦武王。
这个秦武王有两大特点:一是讨厌卖嘴皮子的人,比如张仪;二是崇尚以武治国,以武功平天下。
说得明白一点,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靠嘴皮子游说来的臣服,在他心目当中,连衡之策是靠不住的,必须要靠武力来征服世界。
他把冷冷的目光投向表示臣服的六国,暗地里却捏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出击。
齐泯王看到了那只愤怒的拳头。
这是一只想要改变历史进程的拳头。
齐泯王在这只拳头面前作出了新的选择:团结其他五国,共同对抗给脸不要脸的秦国。
他宣布:免去楚怀王联合国秘书长的职务,由他自己任此职务。
战国江湖在一夜之间重新变得剑拔弩张。
对峙的双方是秦国和其他六国。张仪曾经的努力终究成为泡影。
张仪只得跑了。
惶惶如丧家之犬地跑了。
唉,这样的时代,对他这样一个在舌尖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凶险。他得想办法找个地方躲起来,否则,就有可能死得很惨。
像他的老同学苏秦一样。
不得好死。
张仪最后躲到了魏国。在魏国的天空下,张仪看到了自己年华慢慢老去,看到了自己最终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张仪死得很安详。在鬼谷出来的那帮同学当中,他是死得最安详的一个。
因为肚皮上没有插上一把刀,更没有万箭穿心什么的。
“我心甚慰”。
张仪临终前只说了如上四个字。
为君者的代价
秦武王的眼睛发直了。
一般来说,他的眼睛不会发直的。
因为秦武王不是别人,他是发誓要一统江湖的战国伟人。
伟人的眼睛总是要充满自信。
只是这一回,他不能不发直。
为了一只鼎。
一只刻着“雍”字的巨鼎。
秦武王在这只鼎面前眼睛发直。
这是周郝王六年的洛阳城,秦武王站在了这只鼎面前。
他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有机会站在这只鼎面前的。在此之前,他的部队打败了韩国,从而打开了通向洛阳城的道路。
周郝王对他是很尊重的——这是一个老迈的江湖共主对一个发誓要一统江湖的战国伟人的尊重。
当然这尊重里饱含着惧意。
秦武王看上去有些大大咧咧,直到他一路走来,看见了这只“雍”鼎。
“雍”者,雍州也,是周王朝对秦国实行有效管理的象征。除此之外,周郝王还有八个鼎,与“雍”鼎一起,组成九鼎,象征着周王朝对九州实行有效管理。
秦武王看不下去了。他看不下去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眼睛发直。
秦武王眼睛发直地对周郝王说,他要把这只鼎带回去,因为它上面写着“雍”字,所以这鼎理所当然地归秦国所有。
周郝王答应了。
他不能不答应。
因为秦武王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和他的兵们一起来的。
虽说来的都是客,但很显然,他们是不速之客。
周郝王只对秦武王提了一个条件:搬动“雍”鼎,走两步,这鼎就归秦武王了。
秦武王答应了。
他自信能做到。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千钧之鼎在他的勇力之下离开了地面。这一瞬间的情景让周郝王感慨一个时代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新时代不由分说地展开。
这样的新时代属于西方,属于大秦。
只是周郝王的感慨没有持续多久——悲剧发生了。
秦武王倒下了。
他的脚。
他的右脚在四分之一秒间粉碎性骨折——“雍”鼎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以至于它落下时秦武王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右脚。
他何止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右脚,十个小时之后秦武王恐惧地发现,他还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生命——因为失血过多,这天夜里他一命呜呼了。
秦武王的逝世是悲剧,也是喜剧。
欢喜的人儿是一个叫稷的年轻人。他是秦武王的异母弟,因秦武王无子,这个原本打算过公子哥儿生活的年轻人一夜之间登上了国君的宝座。
于是,战国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秦昭襄王横空出世。
秦昭襄王是带着怒火横空出世的。
怒火烧向楚国,楚怀王。
在他眼里,楚怀王不是人,背信弃义……楚怀王在齐泯王的威逼利诱下,竟然送太子横入齐当人质,公然背叛秦楚的盟约,跟其他五国站在了一起。
好处都喂狗了!还儿女亲家呢!
秦昭襄王下令开战。
秦楚之战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个人死了。
景快。
景快是楚国的大将。
他的死让楚怀王伤感。
还有恐惧。
他不知道下一个要死的人是谁。但愿不是他。
如果说在楚国,连景快同志都不能挡住秦国进攻步伐的话,楚怀王真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可以抵挡。
好在一封信来了。
这封信让楚怀王的恐惧心理稍微有所减弱——秦昭襄王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要么和秦国重新结盟,重归于好;要么继续和其他五国待在一块儿,等待着被秦国消灭。
秦昭襄王在信里说,这个问题很严重,他要和他好好谈谈。
谈的地点就定在武关。他在那里等他。
楚怀王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
和秦国重新结盟他可以接受,但不能接受的是重归于好的代价。
对国家来讲,所谓的代价大约就是土地了。
屈原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登场了。他告诉楚怀王,秦国欺骗楚国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我王要轻车简从去武关,恐怕凶多吉少呢……
楚怀王害怕了。
对啊,我的安全谁来保证呢?不错,对国家来讲,土地是代价之一种,国君更是比土地更大的代价。万一秦王扣押我怎么办……
楚怀王在害怕中沉默。
靳尚却在沉默中爆发。他说,大王不去,社稷危矣。景快已经死翘翘了,楚国再没有哪一个活人可以抵挡秦国的进攻,值此关键时刻,大王你要有担当啊!
楚怀王依旧沉默。
他不是不想有担当,只是有一个道理他还始终没搞明白——到底是社稷重要还是他重要?这个道理不搞明白,他是不会白白去武关送死的。
但楚怀王终究还是去了。
不是他搞明白了“社稷重要还是国君重要”这个重大的哲学问题,而是他的儿子兰劝他一去。
兰之所以劝他老爸去冒险是因为他认为险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他老婆的存在。
兰夫人是秦国的王女,是秦楚两国准备世代友好下去的交换品。
但是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交换品在某些时候就是抵押品。
不妨可以这样讲,秦王女的安全就是楚怀王的安全。
所以兰信誓旦旦地向他老爸保证,如果他老人家万一有什么危险,他先把老婆捆起来,以此要挟秦昭襄王。
楚怀王笑了。
笑得很欣慰。
也很苦涩。
都要他去啊,都要他社稷为重君为轻啊!那就去吧,这是为君者的一个代价。
这样的时代,不暴力不行啊!
楚怀王出发了。
但他不是一个人,靳尚与他同往。作为力荐他前往武关一会的楚国高官,靳尚陪他同去。只是他俩的表情很不相同。
靳尚看上去很轻松,基本上,那就是一种自驾游的心情。
楚怀王却心情复杂。
到了武关,楚怀王没有见到秦昭襄王。
只见到了秦昭襄王的弟弟。
几天之后,楚怀王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的前奏。
秦昭襄王的弟弟待在武关只有一个目的:把楚怀王引向咸阳。
就像一个诱饵,尽管楚怀王只是很小心地咬了咬,但他注定是无法脱钩了。
秦昭襄王在秦宫里很威严地等他,目的也只有一个:把楚怀王以前许而未割的黔中之地痛痛快快地割给秦国,否则,他老人家别想活着走出咸阳。
不过,靳尚是活着走出咸阳了。
因为不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人往往被绑架,不重要的人则自由行走,这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
靳尚在这个潜规则指引下回到了楚国。
楚国人民于是知道了这个天塌下来的消息。
之所以说天塌下来是因为楚国无君了:楚怀王被扣押在秦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太子横又被作为人质扣押在齐国……到底谁来领导伟大、光荣、正确的楚国向前向前向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