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傻,好天真!庞涓难受得那叫一个无以复加。当然,他更为难受的是自己的死法:万箭穿心。很暴力,也很弱智。
浪子回头齐宣王
当庞涓的脑袋被孤零零地悬挂在齐国国门上时,齐宣王那叫一个豪情万丈。
很好,很强大,很齐国。
齐宣王突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韩、赵两国的国君也觉得,齐国应该做战国江湖的老大。他们诚惶诚恐地来到齐宣王面前,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希望齐国在未来的岁月里,一如既往地罩着他们,就像大哥哥罩着小弟弟一样。
齐宣王笑了。
只是他笑得很勉强。
他是个乐于罩人的人,有些人却不太识相。
比如魏惠王。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的无动于衷?地球人都知道庞涓的脑袋此时此刻正挂在齐国的国门上,魏惠王为什么就不能放低姿态认他这个老大呢?
不错,魏国依然强大,可失去了庞涓的魏国还能强大多久?
齐宣王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舍得一身剐,要把魏王拉下马。他联合韩、赵两国,准备把魏国他奶奶的给瓜分了!
但是,齐宣王的出兵行动流产了。
因为魏惠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外强中干的魏惠王在苦撑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全面崩溃。他屁颠屁颠地跑来朝见齐宣王。就这样,在战国江湖上,韩、赵、魏三君同时承认齐国的霸主地位,“很好,很强大,很齐国”成一时流行语。
但是,危险如影随形。
因为齐宣王迷失了,一如当年的齐威王。
富贵安乐窝,强国迷心梦。齐宣王在“很好,很强大,很齐国”的流行语境下沉迷于酒色不能自拔。与此同时,功成名就的孙膑选择了归隐南山,田忌郁郁而终——眼见齐宣王如此放纵自己,田忌苦谏不已,但基本上没什么用,唯一的作用是把他自己给活活气死了。
没有了孙膑和田忌的齐国,已然成了一个空壳国家。秦国却在悄悄崛起。如果没有一个女人的当头棒喝,相信齐国将在不久之后和韩、赵、魏等国一起,高呼“很好,很强大,很秦国”的口号。这是历史的潜规则,无人可破。
但这个女人毕竟出现了。
虽然她长得很丑。
虽然她青春不再。
雪宫是战国江湖上的娱乐巨无霸。
在博望城内,雪宫硕大得令人窒息。
不过硕大归硕大,雪宫的主人却只有一个。
齐宣王。
他左美酒,右美人,常恨人生苦短。
好在有美酒润肠,有美人养目,齐宣王才感觉人生有那么点意思。
特别是美人,齐宣王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当然,美人看多了,也容易产生审美疲劳。齐宣王感慨: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让他眼前一亮?
这一天,这个女人终于来了。她是向齐宣王求婚来的。
事实上,这个女人的回头率是百分之百。
不是因为美。
而是因为丑。
她像男人一样长了个喉结,鼻子高得有些滑稽,眼睛却深深地凹陷进去,很有巫婆的气质。更要命的是她还驼背,头发像稻草一样干枯开裂,皮肤漆黑如炭。
齐宣王先是眼前一亮,然后再一黑,几乎要呕了。
这个自称钟离春的女人已经四十出头了,却至今未嫁。她说她这一生注定要嫁给齐宣王。这是她的宿命,也是齐宣王的宿命,更是齐国的宿命。
雪宫沸腾了,人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齐宣王没笑。他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这个女人的一双眼。
那是深得可怕的一双眼。
那是写满密码的一双眼。
钟离春猛地睁大这双眼,露出她难看的牙齿,同时挥手拍膝,大叫“完蛋了,完蛋了,齐国完蛋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
因为钟离春说的最后那句话。
一个貌似女巫的丑女,在雪宫内高呼“齐国完蛋了”,这是不祥之兆啊!
齐宣王脸色阴得吓死人。他悍然决定,让钟离春永远不能开口。
不过,钟离春还是开口了。
这是她为自己即将就刑前争取到的最后开口权。钟离春没说别的,只是向齐宣王解释了她刚才所做动作的含义。钟说,她之所以睁大双眼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国家。
秦国。
秦国在改革家商鞅的领导下正在迅速做大,不日将会出兵函谷关,与齐国争霸。而齐国现在是岌岌可危啊,内无良将,边备懈弛,破国那是指日可待。更可怕的一点则在于,以齐国之大,人人视而不见,只好由她这个女流之辈来闯宫示警了。
钟离春进一步解释,她张开嘴巴露出牙齿是要齐宣王懂得受谏——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君有诤臣,不亡其国。她之所以要挥手是替大王挥去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拍膝是要大王拆去雪宫等劳民伤财的奢侈建筑,把国库里的钱真正用在富国强兵上……
钟离春说完了,雪宫再一次鸦雀无声。
齐宣王陷入了思考。
这是带有历史意味的思考。它不仅决定了钟离春的命运,也决定齐国将来的命运。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齐宣王结束了长考:钟离春摇身一变成为他的老婆,齐国宣布从即日起走进新时代,小人们统统滚蛋,齐宣王要拜田婴为相国,孟轲为国之上宾。他自己还是齐宣王,只是此齐宣王非彼齐宣王,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齐宣王……
齐国,终于迎来了一次有惊无险的软着陆,从而赢得了与秦国PK的宝贵时间。只是,此时的秦国也没打算和齐国进行直接的正面碰撞,而是将目光瞄准了已成鸡肋的魏国。
公子卬栽了
准确地说,是卫鞅把目光瞄准了魏国。
卫鞅的改革不是关起门来的改革,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改革。
庞涓之死让卫鞅嗅到了春天的气息。这是秦国即将来到的春天:可以拿魏国开刀了。一方面可以检阅秦国改革开放的成果,另一方面也是为秦国雄霸天下小试牛刀。
秦国是一定要走向新时代的,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问题的关键只在于以怎样的方式和时机。
现如今时机终于成熟了。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魏国老大都去朝见齐国了,可见它虚弱得很。
这样的道理卫鞅明白,秦孝公也明白。他们是秦国黄金十年的黄金搭档——很多年后,当过气的改革家卫鞅在咸阳市被五牛分尸时,他依然这么认为。只是那时的秦孝公早已在地下长眠,听不到卫鞅痛彻心扉的惨叫声了。
当然了,那是一个悲剧。只是战国时代,很多令人黯然神伤的悲剧都以喜剧开头。秦孝公兴致勃勃地任命卫鞅为征魏大将军,卫鞅也是不逞多让,带上五万人马激情燃烧地出发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改革家兼军事家卫鞅和他的大部队东出咸阳,直扑魏国的军事重镇——西河。
西河危急。西河危急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朱仓尿了裤子。朱仓是西河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一边尿裤子一边给魏惠王写求援信。史书上他是“一日三发”,搞得魏惠王很是紧张,差点也跟着一起尿裤子了。
当然,魏惠王贵为国君,终究没有做出这等影响国家体面的秽事。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定力高,另一方面也是有人站出来替他分忧了。
这个人便是魏国大夫公子卬。
公子卬相信一个人生哲理,那就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公子卬还相信另一个人生哲理,那就是千万别把人看扁了。
当年,他就是以这样两个人生哲理和卫鞅交往的。
当时的卫鞅只是一个自学法律的有志青年,但公子卬没有看扁他。
他甚至还和他交上了朋友,并把这个有志青年推荐给魏惠王。可惜魏惠王瞎了狗眼,生生将一块美玉弃之不用,结果才导致今天这样尴尬的局面。
不过,公子卬自信可以收拾这样的局面。
因为人脉还在。
因为他的人生哲理还在起作用。
不错,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今天,这个路就给他铺出来了。
他不相信卫鞅会带兵打他,如果是他出兵迎战的话——当年,他们可是莫逆之交啊,是可以交心的朋友啊。
朋友不打朋友,虽然朋友可以各为其主。
公子卬就这样自信满满地出发了。他也带了五万将兵,闲庭信步地来到了吴城。
吴城依旧在,只是没吴起。好在有他公子卬也一样。吴起善于笼络人心,公子卬更胜一筹,他经营人心。
公子卬经营人心很快收到了成效——卫鞅来信了。
卫鞅的信写得那叫一个催人泪下。他是这么写的:
鞅始与公子相得甚欢,不异骨肉。今各事其主,为两国之将,何忍治兵,自相鱼肉?鄙意欲与公子相约,各去兵车,释甲胃,以衣冠之会,相见于玉泉山,乐饮而罢。免使两国肝脑涂地;使千秋而下,称吾两人之交情,同于管鲍。公子如肯俯从,幸示其期!
卫鞅不仅写信,还撤回他的先头部队,以便为俩人的玉泉山叙旧创造良好的氛围。他甚至把秦国所产的旱藕和麝香馈赠给公子卬,以表达两人“永以为好”的友情。
就这样,一场一触即发的军事冲突被卫鞅演化成“忆往昔友情岁月浓”的座谈会。会场就设在玉泉山上。与会人员除了卫鞅和公子卬之外,只有双方的少数陪同人员。
座谈会在欢歌笑语中开场,卫鞅触景生情,表情生动,终至潸然泪下,令公子卬不胜感慨。
但是公子卬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被捕了。
捕获他的人正是卫鞅的手下。
一场友情追思会有一个欢歌笑语的开头,却没有欢歌笑语的结局。
因为人心。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东西。
它的上面黏附着许多自相矛盾的东西:善良和凶恶、诚实和欺诈,当然还有坚守与背叛。它们如此天衣无缝地黏合在一起,让人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
公子卬就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尽管他已在战国江湖上沉浮了几十年。
这是一生的功课。
甚至是一生也不能穷尽的功课。
所以公子卬阴沟里翻了船,玉泉山上被绑了手。
但是对卫鞅来说,他不能不狠。
狠是他的性格,也是环境使然。
不狠,他没法改革;不狠,他也不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虽然这场胜利看上去有些胜之不武。
没办法,结果说明一切。胜利说明一切。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所以卫鞅也是不受谴责的。
受谴责的是公子卬。
因为他的轻信,也因为魏惠王的不肯原谅。公子卬最终成了卫鞅的同事——他降秦了。
战国江湖,适者生存。关于这一点公子卬总算是看开了。
魏国的形势是越来越紧张了。
吴城、西河都已失守。很狠的卫鞅带兵直扑安邑。
但是魏惠王已经不能展开安邑保卫战了。
因为手下没人了。
这样的时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人才的宝贵。
魏惠王只能和,不能战了。
求和大使龙贾大夫来到了卫鞅面前,表达了魏惠王殷殷和解之意。
卫鞅却还是很狠。他现在是个很狠的军事家了。他要魏惠王为当年的目中无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气氛很是紧张,龙贾大夫觉得和谈局面已经失控了。
好在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卫鞅住手了。龙贾大夫说:魏王(当年)虽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帮,足下安得无情?
卫鞅突然觉得自己要再打下去那真有点说不过去。不错,魏王是要教训的,但祖国是不能教训的。卫鞅最终选择了收兵。
卫鞅收兵其实是有条件的。那就是魏国要把河西之地全部割给秦国。
魏惠王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怎样呢?
魏国不再是从前的魏国,秦国也不再是从前的秦国了。
一切都已换了人间。
魏惠王甚至从此将都城迁到大梁去了——安邑离秦国太近了。他很怕卫鞅哪一天心血来潮又带兵打过来——就让魏国从此成为梁国吧,一切已是换了人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