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月份唐清将申请仲裁的书面材料交到仲裁委员会以后,一直到8月中旬,仲裁委员会才寄来开庭通知。这漫长的等待里,正值炎热的夏季,他一次次地参加面试,但总是没有结果……这段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使得他有时间思考很多。一天,唐清刚回到家,张惠就打电话来说,有事情和他谈。见到张惠,是在唐清家附近的一个小酒吧里。她穿了一件米色无袖上装和白色长裙,头发盘了起来,清新美丽。可是他发现,她的眼睛里不再有烂漫的笑意。“有什么事情吗?”唐清焦急地问。“你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吗?”“我已经把仲裁申请书上交了,马上,公司就会收到我的仲裁申请。我对此很有信心。”“可是你现在已经没有工资了。”她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话。“你和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如果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要什么,就白和我在一起了!我只是这个月没有工资,又不会一直没有。再说了,我不是没工作能力的人,是我不屑于那样的工作。他们给我12个月的赔偿金,是我自己主动不要的。”他急促地说。他曾经以为她是最理解自己的人,在那段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她曾那么脱俗地口口声声地说不要戒指、不要市中心的房子,情愿住在简陋的屋子里也不稀罕她哥哥的豪宅。可是,她刚才的那句话,让他失望透顶,心情犹如跌入深渊。他的遭遇使他相信,绝大多数人会因为不堪忍受这漫长的仲裁过程而放弃了对正义和公平的追求,但是他是不会放弃的,他相信权利的生命在于斗争……他们今天之所以能够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平等,正是因为有无数的前人并没有因这条路艰辛就放弃的缘故。可是这一切该如何对她说明白?酒吧里放着Sarah Brightman的《An Whiter Shadow of Pale》(苍白的浅影),管弦乐的华丽长音把唐清的痛苦拉长。张惠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和无奈。她说:“我曾以为自己是个脱俗的人。我觉得面包不会吓着我们,哪怕你现在不工作,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年轻,我们有学历、有能力。可是……”“你认为以我的学历和能力不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吗?你觉得我会一直像现在这么落魄吗?”“不是!”“你厌倦这样的生活了是不是?那你可以去跟你嫂子介绍的人在一起。
我并不稀罕你的可怜。”他的话深深地伤了她。张惠说:“请你不要这么说我。刘云已经和我哥哥登记结婚了。并且,刘云已经知道了你失业的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他有些迷惑。“罗琳是她的朋友,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罗琳告诉了她关于你的一切。我想,罗琳一定是用最恶毒的言辞来说你的。”“罗琳一定对我充满怨恨,估计她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她虽然没有离开公司,但是公司里没有什么人愿意理她了。”他说。“刘云回来后,就召开了家庭会议,会议的主题当然是我和你。我被他们长达几个小时的攻势弄得晕头转向。我父母也不同意我和你继续交往了,他们觉得和你在一起有很大的风险,他们觉得我不可救药。我今天来找你,也是偷偷摸摸地来的。”“既然你面对如此大的压力,既然你已经开始怜悯我了,那么你还是离开我吧。我不想求你留下来可怜我,如果你现在留在我身边是怕以后有负罪感,那你可以不要再来了。”她定定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这么决绝?”唐清的爱情哲学是让他心爱的人幸福,当他的努力无法换来对方的快乐时,他会心痛但坚决地离开。
他说:“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来来回回地跑也太累了。不用再来看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泪水在她的眼里晶莹坠落,她问:“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都这样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计较过什么。”“你觉得苦,是吗?人家有昂贵的衣服、热闹的饭局,而我不能满足你,对吗?你既然觉得苦,就他妈的不要来了!我这里确实不是享乐的地方。”唐清一股脑儿说出了这些话。“可是我们已经买了房子。”她说。“房子有你的名字,我可以什么也不要。”唐清大声说道。“别说了!”张惠站起身,跑开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去追,虽然他预感到她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他握着杯子,恨不得把它握碎、握出血来。耳边的音乐换成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唐清也起身离开了。他走在他们曾经相伴走过的小路上。从前,他总是高昂着头,看着前方,说着他的信仰和理想,说着曼德拉情愿选择入狱也不要白人给他的钱。她总是在他身边,点着头体味他的话。回到屋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俏皮的、快乐的、叹息的、惊喜的,那么多充满感情的瞬间让他难以忘怀。
现在他失去她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的善良、体贴曾经是他背后最甜蜜的支撑。可是,现在,连她都会在危机中离开,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女子值得自己全然相信。他又打开去年秋天张惠在意大利写给他的电子邮件,再次阅读那些让他温暖的文字: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当初听的时候只是一笑而过。可当我坐在飞驰的通向罗马的车里时,却有种不一样的感受。从威尼斯直通向那不勒斯的高速公路,40%的股份是由梵帝冈教皇出资,其余的由意大利政府出资,全是沥青地面。高速公路穿越座座高山和隧道,经过云雾缭绕的高海拔山脉时,有种天堑变通途的快感。不知不觉,从高山到平地,又从平地到了高山,我感受着这份江山河川的气魄,公路依然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这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力量,不管前面是铁索桥还是通天道,罗马是坚定的扞卫者,它一直在前方,与永远相约。公路是现代化的杰作,现代化的道路引领人们去感受古老的罗马,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杰作。在罗马,那举世无双的基督教建筑、随处可见的古迹,处处散发着不可磨灭的古典气息。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位于山丘之间的古罗马市场的断壁残垣,我真的无法体会罗马人的精神,那种精神浸透了灵魂。塞威罗凯旋门、演讲台、元老院、爱米里亚宫殿,还有不远处的古斗兽场,让人不得不感叹昔日的繁华和今日的凄凉。可是罗马人不怕凄凉,哪怕是破败了,哪怕是毁掉了,他们都极尽能事地把它留存下来。在这里我体会到了人们对于“永远”的不懈争取,原来“永远”是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来争取到的权利。曾经称雄过、曾经被法国英雄们崇拜过的罗马,就这么亘古不变地任霜叶年复一年地被秋色染红。重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唐清忽然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她会明白自己的坚持。可是,当他合上电脑,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的时候,侵蚀他的是一片荒凉。按照规定,A公司应在仲裁委员会受理唐清申诉以后的15天内提交答辩状。15天后唐清到仲裁办公室里看到了A公司在最后一天交上去的仲裁辩护书。工作人员不允许他复印,他只能坐在一边,一字一句地抄下了两页纸。
在抄写的过程中,A公司的辩护让他觉得可笑和滑稽:答辩人对申诉人的违纪行为提出警告,并要求申诉人不要再到公司上班后,申诉人就一直没有到公司上班,说明申诉人对这起违纪行为未提出异议。除上述行为外,经公司近期查明,申诉人在进入公司时提交了虚假工作经历,属于欺骗行为,违反了公司规定。申诉人在申诉书中所陈述之事实和理由与本案无关;申诉人在申诉中所述事实和理由以及在工作上、业务上同公司有关部门人员的分歧和矛盾,均与本案无关。抄完空洞的答辩书,唐清把它们塞进了口袋里,他坚持到底的决心更加坚定了。此时,他想去找多日不见的张惠,他想告诉她这一切。可是,他却无法找到她,因为张惠已经被她的家人关在了“笼子”里。唐清去找了郑律师。郑律师看完答辩书,说:“他们答辩书的来头好像很大,CEO之类的大人物都用上了。”“我并不怕这些。他们说CEO觉得受到了人身威胁,没关系,让他来法庭作证啊。”“他们因为你提供的简历准确性有问题,又给你加了一个罪名,你怎么看?”“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的简历错在了哪里,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把具体的证据拿出来。
另外,当初我应公司要求提供了由档案管理部门出具的工作经历阅档证明,供公司审核,公司也是用此证明为我办理社会保险的。”郑律师问到:“如果公司不承认怎么办?““绝不可能的,没有工作经历的阅档证明,公司是不可能为我办理社会保险的,这是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规定。”郑律师推了推眼镜,仔细地打量着唐清。平时他处理的劳动纠纷基本上都是下岗工人被拖欠工资一类的,像唐清这样的案子,郑律师还是第一次遇到。他说:“你真是一个思辨能力很强的人,现在你只能全力以赴和公司走法律程序了。我对这个案子是很有信心的,不过你对仲裁不要抱太大希望。到了法庭上,我相信法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果。”然后,他借给唐清一本《劳动争议案例》,唐清很感激地接过了书。离开郑律师那里,唐清走到了新华路上。这条街很阴凉,树叶为人们把阳光挡住了。树根吸收着泥土中的水分,源源不断地把水分输送到叶子的心脏。失业的日子里唐清变得多思起来。他站在一棵大树旁,看着它粗壮的树根,表面上平静无声,内里却在不停地运作着,它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烈日寒冬,才长成了参天的风景。
可人们的内心要怎样才能熬过寒冬、烈日,在任何日子里,都有承受的镇定和坦然?现在的唐清已不再是满眼憧憬的青年,不再天真地戏称“MBA”为 “Money Buy All”,也不再认为一纸MBA文凭就是定夺乾坤的砝码。当MBA文凭在全球严峻的就业考验面前不再是有力的砝码,他不禁问自己:“你还有什么优势,除去那些外在的光环之后?”转眼间,一条路就这么走过了,回头望去,那条曾经承载过他的期盼、喜悦、成熟、乐观和沧桑的路,依然平静如初。这个时代到底还需不需要英雄?如果需要,那么英雄的力量从何而来?他想到了鲁迅的话:我以我血荐轩辕!回到家,唐清马上打开电脑,写了封电子邮件给张惠,信上只有重复的一句话:“你是自由的。我是爱你的。”他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对张惠说,可是敲击键盘时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就重复写着这一句话。当他写得手指酸疼、键盘发热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写了101遍。发完邮件,关上电脑,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忘了估算风险的极限爱好者,坚持要去海底探险、去空中跳伞、去激流处漂流,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知结果,但他深信,这暴风雨中的一线微光,永远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