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歪着头戏谑地看着年生,是啊!不然会是谁呢?
年生走过去,低着头看着继父,一字一句地问,叔叔你估计忘记了,这房子的户主是我,我才有权使用和处理这里的一切!
继父猛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塞给年生,你看清楚了,这房产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你妈妈那可是癌症晚期,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卖了这栋房子我还要搭进去多少你知道吗?就你的那点钱够做什么?不卖房子难道卖你么?
年生不可思议地看着继父,手中的纸因为手的抖动哗啦啦响。她走到阳台,努力克制自己眼眶中的泪水。继父走过来将毛巾塞到年生手里,嘴里嘟囔着,成啦,别哭了,都多大的人了。你妈妈的东西我都没动,放在小家,你改天过来再收拾,回去吧。
年生看着继父,发现他原来也老了。当年母亲第一次带着他进门,母亲说这是你的爸爸。年生扭头就跑进了屋,结果第二天就因为偷吃冰箱里的食物被继父打,母亲劝阻都没有办法。全校的同学都知道年生有一个坏后爸,而她也觉得继父真的是坏得不能再坏,从来没有夸奖过一句,从来没有过笑脸,有的就是打骂和冷嘲热讽。
年生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来继父也实在辛苦,刚想对他一声谢谢你,他就已经又点燃一根烟,对着年生吐出一口然后说,快走啊,不然还等着我八抬大轿送你啊。
年生低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不知道的事很多,不懂的和不理解的更多,她现在只能想去尽量,尽量回想曾经交集的点点滴滴。谁的道路都不会是一帆风顺,每个人的路上都会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曲折。年生明白,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偷吃冰箱里食物的馋嘴丫头。她猛然想到自己和母亲,想到他们各自的丈夫,有些人你会遇到,走进你的生活,影响你的心情,但是他却不能永远地停留。过客,再长的时间也只是匆匆。
年生看着自己的父亲,他老了,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密布,两鬓斑白,也发福了。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是十年前,母亲就在这个房子的客厅里对着他大声吼叫,发誓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他。父亲当年身材挺拔,脸上还有红泛。原来人生真的是太过漫长,如果现在他和父亲在大街上偶遇,她一定认不出来,也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佝偻的老头就是她当年那风流的父亲。
父亲走后,母亲多次恶狠狠地说你爸死了再也不回来了。那几天一直都在年生的脑海里反复出现,自己身边的朋友、邻居、老师、同学都在说着她的父亲,说他如何的放荡不羁,说他如何忍心地抛下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去和别的女人鬼混,说他这个选择是多么的离经叛道。年生那个时候想,这就是她的父亲吗,这个拥有着才华、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还有秘密、私欲和另外女人的父亲?
哦对了,父亲还有3012号房间。
他又拿出记事簿,划掉了“女儿”字样后面的半钩,重新在后面画上了一个钩。他突然觉得好累,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他知道自己即将睡去,年少的时候可以精力旺盛地做许多事情不顾自己的身体,到了年老的时候却怎么都睡不着。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自己的女儿,就突然有了深深的困意,想沉沉睡去,年生,我刚才去了你家,你丈夫说你不在。我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原来……你回来找你妈了。
年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他。他说,我可以进来么,我只是想见见你妈,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见我,放心,我不会待太久的,就一下就好了。
年生走回到屋里,然后提起包,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现在回来做什么?
他走进屋里,看着空荡荡的家,惊异地问,你要卖掉这个房子了?
年生摊摊手,不是我,是我的继父。年生看着他眼里闪出一点惊讶,然后说,不过这也和你没有关系了吧?
他喘着气看过每一个房间,发现里面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那你妈呢,她搬到哪里去了?她和你一起住么,还是她在其他的地方?
他转过头看着年生,她的脸上有一种倦意,是经过了许多事情之后的那种麻木和冷漠。这种表情他很清楚,这么多年他在乡下的房子里每天对着镜子温习这种表情。
年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年生的脸上闪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走吧!
他摇头,艰难地开口,除非你告诉我你妈妈搬到了哪里?
年生转过头不回答他。
他走过去轻轻拉住年生的衣角,哀求地说:我听了你妈妈的意见,从此消失在你们母女的生活里,我……我真的是这么做了。这些年我生不如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们,求你告诉我你妈妈搬到了哪里?
屋子外面是冬天的黄昏,屋里也阴森森的。空了的房子显得格外大,也很寂寥。那些他和老婆一起挑选的家具,那个挤满了锅碗瓢盆的壁橱,那个塞着各种各样报纸杂志的书架,那个总是慢了六分钟的老表,还有小挂件和老藤椅,统统都不见了。空气里有一种微微的潮气,他走到卧室,扶着门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那个雕着木棉花的大床,那个有着六个推拉门的衣柜,那个被老猫抓得支离破碎的皮沙发,都消失了。整个天花板上有一块块难看的褐色斑点,像是一块块脱落的记忆。
年生扯下他的手说,你老婆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告诉我,你妈到底去哪里了?我真的好想见她,最后一次,行吗?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死了。
死了?
对,死了。
他慢慢向后退,缓慢退到墙根上,那是以前放大床的地方。他全身毫无力气,好想躺下来,但是他依然用力站着。死亡正在倒数,他害怕只要他再一弯腰,整个身体就会爆炸,然后所有的记忆就全都没有了。
你妈……她是怎么死的……
年生靠着门边不说话,光线逐渐暗了下去,她的脸被阴影遮住。她走到父亲面前,也靠在墙根上,你先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谁都没有告诉过我,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尾声
死亡开始渐渐爬上他的肩膀,伸出猩红的舌头舔着他逐渐衰老的脸庞,将婀娜的身段慢慢缠绕在他的身上,然后越来越紧。他知道这一刻终究来临,他作好准备了,他愿意为这结果付出任何的代价。
他开始慢慢讲话,一点一点剥开陈旧的往事,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但是格外清楚,我那个时候还是工厂里的厂长文书,这真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有时候下午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会去如意旅社开一个房间,好好地看本书,看会儿电视,或者是泡澡。我一直都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压力很大,我觉得这只是一个释放压力的好方法。我一直都在3012号房间,在那里没有老婆、孩子、同事、事业,什么都没有,有时候连自己都不存在,狭小的空间里能够让一个备受压力的人感受到逐渐地放松。一切都是我的。我觉得很快活,就连小睡一觉都让我觉得精神百倍。后来我在旅社里遇到了婉春,她也是工厂的职工。我们一开始就是简单的问候,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语言,我们慢慢被彼此吸引。所以,我就带她去了3012号房。我们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不顾一切,有趣、刺激、并且带着疼痛。后来我感觉好怕,想逃避,但是已经晚了。那一天她丈夫带着一帮人闯了那个房间,拍了照片。然后我提前退休,你妈要跟我离婚,要我走,我就开始一个人在乡下。终于我是一个人了,我一直梦寐以求想一个人,没有压力,但是这些年发现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故事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那样的复杂。房子里的光线逐渐暗下去,他看不清楚年生脸上的表情,声音逐渐远去,一切都回归到静默,永远只是一个不想离开的借口。因为那实在太过遥远,如果时间不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怎会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刻,与那么多重要的人、重要时间擦身而过呢?
男人都喜欢别的女人不喜欢自己的老婆,是吗?年生轻轻问。
年生,我很爱你的妈妈。他说的是真话。
后来呢?年生的话听起来不带任何情感。
东窗事发之后婉春自杀了,小县城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谁都接受不了的。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自己错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年生又问。
我就是想见你和你妈最后一面,然后回家……他呢喃道。
呵,也自杀?年生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自己错了。他低下头。
太晚了,直到现在你都只是在逃避。母亲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孩子。不过这或许就是你的报应,我们的报应。年生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他看着年生,感觉她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每一次的呼吸和表情都像是倒数,滴答滴答,死亡的倒计时。
年生……他欲言又止。
不,我没事,我没事。年生挺了挺腰板,脸上有一种坚毅,我知道自己肯定没事,我比妈妈要坚强很多,看着妈妈的一生我真的替她不值。我该走了,我要去接我的女儿,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现在我明白,我要我的女儿,过自己的生活,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想要的。
他疑惑地望年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年生从一堆母亲的遗物里拿出一个破旧的信封,递给他,他看到上面愕然写着自己乡下房子的地址。年生说:这个是去年给你的,但是你一直没有去领取,就被退了回来。
他颤颤巍巍打开信封,他完全不记得有谁给他写过信,或许有人通知过,但他觉得没有人给他写信,就渐渐遗忘了这回事。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回家来吧,我和女儿都想见你,我也有话对你说。
是老婆的字迹,他一下子瘫软了下去,手中的信纸无声地滑落在地上。他感觉自己心里一直坚持的那份期许轰然倒塌,他全身都没有了力气,完全没有力气再去看那上面的任何一句话。
年生蹲下身来看着他,你知道吗,我丈夫也是这个工厂的职工,是个工程师。
他默默地抬起头,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他瞪大眼睛着看着她的女儿,艰难地说:难道……
是的。我的丈夫,也刚刚搬到了他的“3012号房”。年生的脸开始渐渐紧绷了起来,原本冷漠的表情换上了一副释然的神态。她看着面前瘫软着的老头,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轮回,也是各自的结果。我们一直都以为时间可以带走一切,其实时间什么都带不走,就算是带走了,也是我们自己的妄想。我们将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时间,谁料想时间躲在自己的背后,狠狠地抓了我们一把,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年生缓缓地说:我丈夫的3012号房里住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