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飞沙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比武场上只听见短促狠然的兵戈相碰,闷雷似的奔窜马蹄,漫天的黄沙落得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沈安棠自小听北凉的士兵们说,若谁未曾在这沙尘中战金戈铁马,不问凯旋归来或是马革裹尸,都枉为一身大丈夫硬骨。
中原来的使臣在自己人连输六场后,悻悻的掸了一把满头满身的沙子,嘴上开始抱怨北凉的恶劣天气。在反复强调三次中原与这儿的天差地别后,终于换回了北凉帝淡然会意一笑:“他日若造访中原,我北凉兵士也未必能再赢。”
那个使臣终于脸色好看些了,四下随意地张望,视线里便撞进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眉眼姣好却未长开,一身北凉风沙里养出来的野气潇洒中,竟蕴着一丝不可忽略的柔媚如水,引得他饶有兴致地一指:“这孩子,倒生的有些像中原人了。”
他身边的君王脸色倏而一变,又不动声色地换回和蔼的笑:“北凉与中原,本就是亲如一家。”一番话,说的是,使臣心服口服地为他斟了一杯烈酒,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半碗风沙半碗酒,竟有一些醉卧沙场的意气了。
不忍心再看比武场上中原来的军兵接二连三败了的狼狈模样,使臣继续着搜肠刮肚的扯话题。细细打量方才那女孩儿,衣着鲜贵,身边聚了一众的北凉公主,料想那应也是位地位相当尊贵的王室。便转头对身边的君王笑着半是讨好半是真言的夸赞:“想当年,我们中原都城长安有个第一美人,叫林湄。这女娃子,竟和她颇有几分像了。”
一阵风挟沙扬起,使臣忙以袖掩目,一时间未看清北凉帝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低若沉萧般传来,如同自言自语:“她定是,会跟她母亲一样的绝色。”得到北帝这么高的评价,她的母亲应是北凉一位重要的宠妃了吧,使臣胡乱的猜想了一阵。
她一定会遇见一个人,陪她天霁陪她风雪,而不是留她一个人守一座城,等一不归人;
她一定会遇见一个人,不问千山万水地奔向她,而不是甘愿她嫁一个不爱的人,梦一段隔世过往;
她一定会遇见一个人,拥她入怀如拥春风,而不是说一声后会有期,便是走出萧萧数年也不回首。
“来,喝酒。”北帝端起酒杯,一滴不漏的倒进嘴中。
另一边,沈安棠有些心虚地避开那个中原使臣对自己的目光甚至指指点点。此时,她心里撒了野似的跑出一窝兔子,慌乱得不行。要不是平日里她以姐妹相称的公主们对她软磨硬泡,以及仗着她们朝夕相处的感情,以及以及……承诺给她的一大堆好玩的好吃的,她才不会大半夜抽风翻上北凉皇宫正殿的墙头,悄无声息地在上边挂了两三个时辰,还要保持清醒的意识从北帝与使臣滔滔不绝的谈话中过滤出她们口中心心念念的那个神仙哥哥的消息。完了完了,那中原来的老头肯定已经在揭穿自己的行动了。
“那个神仙哥哥,到底有多好看?”沈安棠为掩尴尬,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伸手抓了一个桃子来啃,小嘴一张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狼狈又可爱的模样惹得众人忍俊不禁。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冒起。她们总提起那个中原来的小皇子,眉眼如画,可性子却实在孤僻冷淡。在不知几次被他用沉默拒绝交谈后,她们便在背后神仙哥哥长,神仙哥哥短的叫开了。沈安棠果断选择站在北凉皇子哥哥们这边,向她们投以不屑的目光。
“我倒想看看,以后谁会娶了咱们的棠妹妹。”二姐故意打趣,引得众人复又是一阵大笑。
“等我长大了,我要嫁的人定是比那个什么神仙哥哥好一百倍!”沈安棠不甘示弱地要拿桃核扔二姐,二公主咯咯笑着乱窜,一时间场面热闹无比。折腾了一阵,全累得坐下要沈安棠好好讲讲她昨夜偷听到了什么。
昨夜云少风轻,月色竟是从未有过的皎洁。沈安棠很轻易就找到了通往正殿的路,手脚灵活的攀上宫墙。她强忍困意,一边听着殿内的说话声,一边吹着夜风赏月。北凉帝与使臣尽聊些政事民情,竟无一字牵扯到自此中原来的随从人员身上。沈安棠气呼呼地想回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奈何晚风太过柔软舒服,吹得她在墙头睡过去。等她醒来,云的轮廓已经隐隐透出黎明如烟的光线,北帝与使臣竟是彻夜长谈了。
“来这种荒蛮之地,怕是最不得宠吧。”北帝的声音里染了一丝醉意。
沈安棠敏锐支起耳朵,她知道那个让自己喊他父王的皇帝的脾性,一喝酒,什么话都直来直去,不问个明白决不罢休。什么得不得宠,反正听上去不是严肃的正事,倒像是人家中原陛下的私事。她顿时不困了
“我朝陛下对子嗣向来都是疼爱,只是独对六皇子,有意栽培罢了。”使臣答得不卑不亢。
“千里黄沙路,不知多少白骨。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来一趟不容易,更何况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过中原的诚意,我领下了。”北帝粗狂的笑声渐重,又好像陷入回忆般轻念,“我来中原的时候,是你们前朝太子站在城墙上迎的我。我这一生,只有他才能让我尊重,那才是威慑天下的君王啊……”
他没有说威震中原,他说,威震天下。
使臣静静冲他一拜:“太子,已身亡七八余年。”
北帝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把玩着酒杯。许久,才醉眼朦胧的念:“你带来的那个小皇子,眉间冷傲之气,令朕如见故人。”
“陛下当真是醉了。如今,中原是前朝四皇子当朝。”
沈安棠听得脑子一团乱,烦躁地跳下墙头。她悲哀得发现以自己八年的人生阅历,根本不足以分析那些杂七杂八看似与神仙哥哥毫无关系,实则句句有关的疑似北帝醉后乱扯的酒话。她一沾床便一枕到日挂中天了。
“没了。”沈安棠讲述完这段疲惫不堪的回忆,又止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众人一副失望的表情,默默继续看比武去了。沈安棠心里藏了一股怒气,用手掐地上的蚂蚁玩,什么神仙哥哥,什么六皇子,最好不要让我遇到你……
黄昏的时候,风沙渐停。血红的日头仿佛低垂在人们头顶,遥远的沙丘边飘来羌笛的沧桑旧曲,渗着黄昏落日,让人有驾马奔向大漠深处的冲动。老宫女总说,每到日暮,妇人最易想离家的丈夫,边关的战士最易想故乡的浊酒,连鸿雁也会不远千里回巢。这残阳如血中,是我们在夜未来临、白昼未过之际,对所有念念不忘的东西最后的期盼。
期盼日光未坠之前,很多东西会准时,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就像不知道自己失去过什么。或许,只是想问问这夕阳,北凉皇族百余人,为何独她姓沈。
人群忽然骚动,硬生生将沈安棠从昏黄的难过里拽出来。她愤愤地回头看,胳膊一把被二姐拉住,伴随着她喜悦到不可压制的语调:“棠妹妹快看,风沙停了,神仙哥哥来了!”
沈安棠向比武场的正门望去,天色残红明亮,风沙初歇,云天如洗,似一望无际的画轴向落日的方向连绵而去。门内的小男孩黑衣如夜,沉着步子踩着夕阳残照而来。流光碎影洒落在他眉间,像是无数双丹青手一笔一划描勾他幼稚却英气孤清的面容。他淡淡经过手握长剑的武士,对北帝行了一个礼,便在中原使臣身边坐下。日暮的光线将他稚气稍显的侧颜温热出绝世的冷漠与傲气。
沈安棠眼底闪过一丝讥笑。
“喂,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众人还惊艳于那个神仙哥哥,视线里忽然站起来一个红衣短袄的小姑娘。西风里,她乌发飞扬,紧身束衣笼着她腰身纤细,竟是巾帼将军的英姿飒爽。通身的凌厉剑气,一望便知是习武之身。
“安棠不可胡闹。”北凉帝皱了皱眉,嘴角却还是无奈又宠溺地上扬了。沈安棠沾了这北凉沙土后,倒是入乡随俗的极快。诗文不曾懂半句,打打杀杀倒喜欢极了。她的日常大抵是白日里挽弓练剑,晚上翻上屋顶枕着星色看杂七杂八野史异事。她的身手,有时连北凉士兵也接不了几招,如今同意她不知怎么回事吵着要和中原来的小皇子比试,简直就是把人家中原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怎么,要让我让你三招吗?”沈安棠委屈地瞪了北帝一眼,不依不饶地嚷嚷。要不是那个神仙哥哥不理人,她会大半夜不睡觉去墙头上挂着吗。这口气,她定是要好好出出。看着众人又惊又慌的眼神,她得意地率先走向比武场,熟练的抽来一柄短剑,在残阳里飒爽独立。
“不必。”幽泉似清澈的男声在稳稳及近的脚步里响起。
还真是,说话惜字如金。沈安棠瞥了一眼面色吓得苍白的中原使臣与使劲给她使眼色提醒她手下留情的北凉帝,心头满是不屑。
“承让。”她笑魇如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透出无限的妩媚。
她冷眼瞄了一眼他如玉的脖颈,左脚轻点地借力,右脚一绕到他身后,只见沈安棠一个漂亮的回旋,右手持剑已如闪电似飞向他颈间。点到为止,只要剑指咽喉,便可结束这一场轻轻松松的比试。
若时间静止了一般。他丝毫未动,眸里如旧的冷漠未见一寸慌恐,眼瞧剑即横颈上,那个神仙哥哥才一侧身,任由沈安棠扑一个空。她径直硬生生站稳脚步,反手便又是一探。对方一勾她脚踝,这细节竟让她敏感一缩脚,重心前倾,直挺挺摔在地上。
周团一片哄笑声。连北凉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拍拍使臣冷汗淋漓的肩膀:“你们的小皇子倒替你们赢了一回,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看得出,那六皇子也是习武之人,以他的身手,一上场便制服沈安棠绰绰有余。偏是给了她一点面子,让了几招。
沈安棠此时想把脸埋进沙堆里。
她的小脸窘得通红,她居然,就这么以一个大跤输了?她当真是气哭了,抬起头,怔怔然对上对方幽黑的眼底和残阳褪尽后灰蓝的天空,像是时光潺潺过了漫长的一个年代,一双纤长冷白的手才出现在她眼前,那个神仙哥哥的声音像是夜雨般零落在她八岁的旧忆里——
“起来。”
尽管有瞬间失神沦陷,她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坚定又倔强地回荡在风里,“有本事等我长大,我们再比一场”。她气红了眼眶,径自爬起来,看也不看那双静静搁在面前的手,飞奔进人群里。
场上黑衣暗色的小男孩面无表情的转过身,走进满天星色里。
二公主让棠妹妹把头枕在自己肩上,摸了摸她郁闷至极的脸,好笑又无可奈何的不知怎么安慰这个自小自尊心极强的小姑娘。她瞪了一眼还在不停兴奋议论那个小皇子非凡的身手的众姐妹,一指天际:“棠妹妹,快看,月亮升起来了。”
月色清冷地映照大漠无边沙如雪,深邃寂静的辽阔里,只见如钩的月牙点点在每一个人眸底,横亘出悲欢各异。大漠的月夜,从来都是给人震撼的沉默。
记得曾有古老的传说,月圆之夜,相爱的人远在天涯,也会相见。
沈安棠一时忘记了难过与狼狈。
她莫名想起二姐那句打趣,以后,谁会娶了棠妹妹呢。
那个人,一定要陪她看一生的月升月落,会像爱星河万里一样爱她的一切过往眼下与未来,会让所有的狂风飞沙都温柔成月明入梦。这种爱,少一分一丝一毫,她都不会嫁。
“咦棠妹妹,你脸怎么这么红了!”
“少扯话题,你们答应给犒劳我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