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黑,李家大院堂屋内,一高一矮两张八仙桌分别位于堂屋的正中和侧面的一角,李家祖上曾经风光过,加上家里出了二叔这么一个有功名的秀才,李老爷子特别讲究长幼尊卑,吃饭时都是男儿一桌,女人一桌。
位于主桌主位的是位国字脸老人,一脸严肃不苟言笑,老人穿着一身青色粗布长衫,手里拿着一个旱烟,时不时吧嗒吧嗒的抽两口,这便是李野的便宜爷爷李大仁。
坐在李老爷子左边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看上去却很精神的老太太,也就是李家的当家主母李老太太曹氏,李野大伯李德休、老爹***、四叔李德世也分别坐在老爷子老太太的两侧,至于二伯李德明因为要备战来年的乡试,目前正在顺庆府的府学读书,并不在家中。
再然后依次是李野的几个堂兄弟,大伯家十四岁的大哥李永言,十一岁的二哥李永行,二伯家十岁的三哥李永美,以及自己十岁的亲大哥李永好。
而坐在最末位的自然是年龄最小的李永野,对了,虽然大家都是一口一个李二狗李二狗地叫他,但二狗只是他的小名,而李永野则是他的大名,二狗这个小名则是因为他自小体弱,张氏觉得取个贱名更容易养活。
其实,四叔家还有个比李野小的堂弟李永鸣,不过这小娃娃才一岁多,刚刚学会爬,都还没断奶,也顶不了李野这吊桌尾的位置。
而另外一张稍微矮了一截的桌子上,则分别坐着李野的娘亲张氏,以及几个婶婶堂姐堂妹。
现在是四月时分,春耕刚过,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摆在餐桌上的菜肴相当简单,一大盘清炒野菜,一小碟炒蛋,一小碗腌咸菜,和一碗泡萝卜再配上一大碗萝卜汤,勉勉强强凑齐了太祖他老家人要求的四菜一汤。而每人面前放着的都是一碗红薯稀粥以及一个巴掌大的玉米窝窝头作为主食。
额,这个年代红薯应该叫做番薯,万历初传入大明朝,经过几十年的传播,四川也大量种植了,其实包括玉米、土豆也都因为高产而被明朝人所接受了。
一家人坐好后,大家也都没有动筷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主位的李老爷子,因为家主没有让开饭,按照规矩是不能动筷子的,李野刚到这个世界时还因为这个被罚了不准吃饭,还是晚饭张氏偷偷给他塞了一个玉米团子才没被饿着。
在大家的目光中,李老爷子放下了手中的烟杆,不过并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看了大哥李永言一眼,沉声说到:
“言哥儿,你功课如何了,昨年县试都没通过,何时才能像你二伯一样考中秀才?难道你也要像你爹一样种一辈子地?”
“回禀祖父,孙儿一直在用心苦读,已有所获,保证下次童试高中。”听到李老爷子的话,李永言赶忙站了起来,言辞啃啃回答,
李永言同他朴实黝黑的老爹不同,是个面色白皙的俊孩儿,眉宇间有几分阴郁,胸中文墨不多,但好夸夸而谈,不过他这自信的表情却也是敷衍过了李老爷子,随后李老爷子又是问了下李永行李永美李永好几人,由于他们进学才几年,年龄还小,老爷子只是吩咐他们好好读书。
末了,老爷子又对李野问到,
“野哥儿,虽然你是大病初愈,但也别落下了功课,你这才蒙学,就缺席一个多月了,明个儿该去学堂了。”
“孙儿知晓。”
李野闻言也立刻站了起来,向老爷子作一揖回答。
是以,在这个耕读传家的家庭,老爷子关心子孙们的学业已是常事,若是哪天吃饭前老爷子不问点什么才是奇了怪了,一切问罢后,老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放进嘴里,也就预示着李家的晚饭开始。
几个菜虽然都是炒的,但却鲜有油腥,李野一手端着清汤寡水的红薯稀饭,一手用筷子夹着玉米窝窝头,塞在嘴里却味同嚼蜡,习惯了后世的无肉不欢,这玩意哪吃得舒服,好在吃了十来天,勉强能够下咽了。
“坚持,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吧。”李野一阵悲从心来,好好的衣食不愁的生活沦落至此,同时发誓以后谁也别让他喝酒,谁让他喝他跟谁急。
“野哥儿,吃不下就拿过去给妞妞吃,别浪费。”在李野心中默默立flag的时候,又想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想喝酒还没得喝,于是心中又是一阵心痛,手言心表,吃饭时一不小心手一滑,把一小团玉米窝窝头掉在了桌子上,却不巧被一向勤俭持家的李老太太看见了,结果扰来了一阵臭骂。
闻言李野立马将落在桌上的窝窝头捡起来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将手中的窝窝头也吞进肚子,然后带着憨厚的笑容回应李老太太。
“奶奶,孙儿刚才在思考夫子讲的三字经,有些走神。”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李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真听李老太太的话把食物给妞妞,自己半夜就又得饿得睡不着觉,再说妞妞那小萝莉巴掌大,哪吃得了这么多,而且最关键的是回屋后肯定会挨老娘一阵臭骂,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因为这正是前几天的真实写照。
“哦…?”李野一句话刚说完,李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引起了李老爷子的注意,愣了小会,李老爷子便是吩咐道,“孺子可教也,既然刚才在想三字经,那便背来听听?”
“现在?”李野有些心虚,他前世所学的知识包罗万象,却都是样样不精,而且无论小学、初中、高中语文,哪个年级的课本也没有三字经啊。
“嗯,虽然圣人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但读书是大事,你现在就背来听听。”李老爷子见李野迟疑,还以为他是畏惧家中规矩,便开口恕了李野吃饭说话的罪过。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狗不叫,要睡觉。”李野哪会背什么三字经,低着头,凭着小时候大家乱背的套路背了一段,不过背到这里就背不下去了。
在他想着怎么搪塞一下的时候,突然感觉空气凝固了,即便没有抬头,他也感觉到有一股浓浓的杀气直逼自己而来,同时耳边又传来了几个堂哥不加掩饰的欢快笑声,
“苟不教,要睡觉,要睡觉,笑死我了…”
李野抬头,首先看到的是身边的几个堂哥真捧着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这个并不是最严重的,因为他看到主位上的李老爷子一脸铁青地站了起来,正准备朝着李野走来,同时嘴里低语道,
“苟不教,要睡觉,要睡觉,老婆子,去拿戒尺来,我要打死这不学无术的小儿。”
见势不妙,李野的老爹以及叔叔伯伯们也都站了起来死死拉着李老爷子,另外一桌上的张氏也拔腿跑了过来,一边示意李野老爹拉好老爷子,一边也给李野挤眉弄眼,让他趁机离开。
毕竟饭不吃到没什么,要是李老爷子动上手,几戒尺下去,自己这病才好的儿子估计又得重新再床上躺着了。
这并不是张氏小题大做,而是有着李野大哥李永言的前车之鉴,几年前李老爷子在家中考核李永言时,让他背诵解释千字文,李永言读书本就是半瓶水响叮当,夸夸其谈,把千字文中的“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背成了“腾云下雨,路结为丧”,然后好死不死又解释成天上下了雨,在路上办丧事。
一句话刚出,李老爷子就气得蹦起几丈高,拿出执行家规的戒尺狠狠在李永言屁股上打了十多下,边打还边骂着“让你办丧事,让你办丧事,你是嫌老子活久了,巴不得老子早点死是吧。”
虽然李永言在心中说你不是我老子,你是我老子的老子,不过老爷子在气头上,他可不敢提这茬,介于老爷子的威严,他想跑又不敢跑,只好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大声求饶。
最后还是听到动静的二伯李德明跑过来好说歹说才拦住了老爷子,不然李永言估计就不只是在床上躺半个月就了事了。
其实李老爷子还是个读书人,年轻的时候家里条件好,读书不怎么上心,中了童生后就经常出去花天酒地,心思也就没有花在读书上,到老也没能考上秀才,后来家道中落了,也不再去科举,便把心思花在打理家业(土地)和教育子孙上来了,想要培育出几个出色的读书人,光耀门楣,重振李家。
虽然他自己年轻时花天酒地,不学无术,但对于小辈要求甚严,奉行棍棒成才,对于不争气的都是打得贼狠。
这就如同后世家长的那种望子成龙心理,只不过李老爷子是着眼整个家族。
李野也是听说过大哥挨打的事,有着前车之鉴,他要是不慌那是不可能的,别看老爷子一把年纪,下手可狠了,自己又不经痛,慌忙间嘴中默默念着“怎么办,怎么办。”脑海却也是快速闪动着“三字经,三字经,三字经。”
突然,一股画面清晰地展现在自己脑海,一个白白嫩嫩虎头虎脑的七八岁小孩认真地坐在教室里,台上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念着“今天我们教三字经,下面我念一句,你们念一句。”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善。”
小孩虽然也跟着老者重复着,不过一双小手却是有些无聊地一页一页翻动着手中的书本,小孩显然不识得上面的文字,不过这却难不住李野,即便是繁体字写成,但他却也能认得清清楚楚,随着书页的翻动,口中不自觉也是大声念了出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本来还拉拉扯扯乱成一团的李家人,听到李野的背书声后慢慢安静了下来,原本还在让李老太太拿戒尺的李老爷子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