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潘西是因为喝酒闹事被一所体校开除了,他父母又托了好多的人,才勉强插进我们高二(3)班的。第一眼看到人高马大的潘西的时候,班里前四排的尖子生们只是冷冷地瞟他一眼,又埋头于书山题海里去了。五六排的学生看着潘西酷酷的长发,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七八排的捣乱分子们,则是一律带着浓浓羡慕和钦佩的惊呼:How Cool!
我那时坐第六排的未尾,桑桑则是第七排的凤头。那声惊呼里,当然桑桑尖细的嗓音最具有穿透力;连潘西漠漠然地走过来的时候,都下意识地侧头,从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的发隙里,淡淡瞥了她一眼。
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潘西很快便在自己无人打扰的角落里,自闭似的做自己的事。而总爱自作多情的桑桑,却是被这一瞥搅得片刻不得安宁。老板(班主任)正上着课,她便用小刀在背后一个劲地扎我。见我纹丝不动,她又啪一下弹给我一张纸条。我迅速地瞟了一眼,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发现没,潘西长得很像我的偶像谢霆锋呢!结尾处画了个捧着一束玫瑰做深情陶醉样的小人。只看扁扁平平的小鼻子,就知道那是桑桑。正要回个纸条讽刺她一句,无意中却看见老板尖刻的眼神,正箭一般射过来。我下意识地一侧头,便正襟危坐地再也不敢乱动。
我是到后来才知道,为什么一向马马虎虎的桑桑,突然间心细如发起来。竟连潘西左侧浓密的眉毛里,藏着的一颗小黑痣,都没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原来是她在课桌立着的一大排书中间,还有桌洞的一角,都安了一面小镜子;因此无需回头,后位潘西的一切举动便都尽收眼底了。
可是桑桑也只是会私下里和我谈谈潘西,或是暗暗地做些连我都不肯告诉的小事帮帮潘西。譬如在故意被老板空了一格的座次表上,偷偷写上潘西的名字。又譬如在老板一次次地将后门玻璃上的纸撕掉,以便供他偷窥班内动向时,又一次次地用更结实的胶带,将纸工工整整地粘上。这些事,潘西当然是不知道的。桑桑也从没有告诉过他。事实上,桑桑是连话都不敢对潘西讲一句的。每次桑桑向我提及潘西时,我都会打击她:潘西这样冷的人,怕是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呢。桑桑听了便给我发急:怎么会呢?要不我试给你看!
在说了N次“试给你看”之后,桑桑果真在一次放学后,当着我的面,故作随意地拦住背起书包要从后门走掉的潘西,笑笑说:“嗨,潘西,一块儿吃顿饭怎样?”潘西用冰一样的视线,扫了一眼桑桑伸展开堵住了去路的胳膊,用他固有的散漫的语调丢给桑桑一句:“不必,我又不认识你。”桑桑听了哀哀地向我看一眼,可没等我插上话,自己又急急地介绍开了:我叫桑桑,坐你前面,每天都和你走同路的啊。
潘西这才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一眼急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的桑桑,说:“对不起,我从不和把镜子贴得到处都是、又爱夸张尖叫的女生一块儿吃饭。所以,麻烦你让条路给我。”桑桑的脸涨得像熟透的茄子,眼睛里亦马上如决岸的堤;可她低着头咬了咬下唇,没有闪开,却是把门呼地一声关上了。
等她清醒过来慌慌地打开时,潘西早已折回身去,从前门走掉了。桑桑强行咽下去的泪,这回再也憋不住,倾盆大雨般哗一下全涌了出来。这之后,我便再也听不到桑桑在我耳边温柔地提起潘西的名字。即便是偶尔不经意地提起的时候,语气里也是忿忿地,一副恨不得他马上消失掉的样子。有一次月考后,我去老板办公室抱卷子,听见老板正情绪激愤地发表“演说”,说潘西这样除了给班里抹黑拉后腿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坏分子,只要让他揪到一点错,就准会把潘西从“留校察看”的名单里,一脚踢到“开除”一列里去。
我把这个消息秘密地讲给桑桑听,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地跳起来;没曾想她的眼睛却是一下子黯淡下去,过了许久才低声吐出一句:“他怎么从来就不知道弯一弯腰,表现一下?”
学校是靠着海的。但是因为这一片海域没有开发,地形也复杂,学校三令五申地强调,不得在海边游泳或是玩耍,否则一律按违纪严厉处分。可是规定是规定,不怕死的桑桑照例会在心情极差或极好的时候,拉我去海边散步或是练习打水漂。踩在细软洁净的沙滩上,听着海浪在耳边轻声细语,或是在脚踝处温柔呢喃,人的心,总会很奇怪地便安静下来。桑桑对海的依恋简直有些疯狂。不只风平浪静的时候会去戏耍;涨潮的时候,脚在迅速被海水带走的沙子里动也不动。时常地,她还会到她发现的新大陆——一个警界线外的礁石上,去欣赏大海的英姿。
有一次,她又挨了老板的一顿冷嘲热讽,心情郁闷,硬拉我去那块礁石上看海。因为只顾着说话,竟没发现海水已经开始涨潮,且很快地漫过了礁石,爬上我们的膝盖。第一次在这块礁石上碰见涨潮,水性一般又胆小的我,看着白茫茫一片无边无沿的水域,竟是一下子大声哭了出来。起初还假装镇定的桑桑,在试着游了几次,可每次都没到警界线便被一个大浪哗一下卷到礁石上之后,终于也慌了神。
可她毕竟是比我聪明,很快用她尖细的嗓子朝着海滩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可是在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海边上依然没有冒出个人影的时候,桑桑的眼泪,也哗哗涌了出来。而后,我便看见潘西从没微笑过的棱角分明的脸,从脚底下冒出来。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很迅速地用两段绳子,将我和桑桑的手腕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手腕上。而后命令似地抛下一句:“想要命,就大胆跟我往前游!”
像是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两个人竟是乖乖地跟着潘西往前游。他的力气很大,一个个海浪打过来,竟是打不动他。而且,他又极懂得涨潮时游泳的技巧,会顺着两股暗流夹角的方向游;这样借着海浪的冲力,我们很快地便触到了柔软亲切的海滩。
又是这个潘西,一声不吭地解下绳子,不给半句安慰,也不理我们的谢谢,扭头便走开了。
大约是在潘西将绳子系在桑桑手腕上的那一刻,桑桑就下定决心,要不惜牺牲一切,温暖并且“拯救”潘西被冷眼冰冻了的心吧。否则,她绝不会不顾我的哀求,又冒着受处分的危险,将潘西救她的事写成表扬信上报给了学校。当然,信里把我同去的事实给隐去了。而后,她便怀着兴奋与喜悦,耐心等待着她渴盼中的处分与表彰。
处分当然是有,表彰却是没有任何的踪影。学校曝光台上铁面无私地写着:高二(3)班学生桑桑和潘西私自去海边游玩,且几乎造成生命危险。现给予记过处分,以示警告。即便是我,也没有想到,心心念念渴盼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老板在台上拍着讲桌大发雷霆的时候,我感觉到背后有很压抑的抽泣声,和强忍住的悲愤,在空气里无声无息地膨胀,漫延。终于,身后传来一声尖细的吼叫:“是我一个人的错,他是去救我才下海的啊,老师你不能是非不分!”老板从眼镜上方瞪她一眼,冷冷地干咳两声,掷过来一句:“怎么那么巧,你一喊救命,就有人游过去?!是非不分的究竟是谁?!”
身后,冰天雪地似的,一片寂然。我的心,在这种冷冻住的沉默里,隐隐作痛。那几天的桑桑,一次次地往校长室跑。眼圈,始终是红红的。而门口的潘西,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如既往地是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只是眸子里,却多了份鲜明的坦荡和绝决。似乎周围有再多的污浊,也不会在他的心里,放一点一滴。
一个星期之后,宣传栏里又贴出一张布告来。是喜庆的红色。上面有黑色的字,极简单地写着:高二(3)班的潘西,因勇敢救出被海水困住的同学桑桑,特此表扬。并没有像以往,花费大量的笔墨,号召全校学生发扬此种风格。可我还是,长长、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日午后,桑桑在课上传纸条给我,说放学后等等,这一次她一定要请到潘西吃饭。或者,至少是让他微笑。想起那双不肯为谁而停留片刻的双眸,我没说什么,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当桑桑再一次伸长了手臂,拦住潘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背后的我,竟是有些紧张。三个人默默地站着,谁都没有开口。是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地说:潘西,对不起。又是大段的沉默,而后我看到潘西的脸上,有一朵花儿迎着阳光,徐徐地绽放开来。每一片花瓣,都是那样地绚丽无比,缤纷动人。像是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等待在某个合适的春日,怒放给所有人看。从没有想到,一张不会微笑的面容,笑起来,竟是如此地温暖灿烂。
潘西终没有与我们吃饭。因为,他马上要随调动工作的父母,南下广州了。可是他却陪着我和桑桑,在和暖的阳光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亦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像是许久以前,他就已和我们,朋友般心心相通。
潘西的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伤感。我和桑桑,亦没有流一滴泪。因为潘西曾经说过,没有必要为逝去的往昔,难过,或是哀伤;它早已在我们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就像,它依然在我们身旁,从没有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