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是在二楼碰到葛西,看他空空如也的双肩,才想起,今天其实是周日,不需要起这么早,也不需要这么匆忙地去上课的。
没有什么不可以
中考成绩出来后不久,在澳洲的妈妈便再一次打来国际长途,问我去上海留学班读书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冷着脸,懒洋洋地回答她:这样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你问爸爸好了。那端死一般的沉默;我知道这之后,一定要来一段狂风暴雨似的训话的,便顺手拿过耳脉来,塞上自己的耳朵,又啪一声按下开关键。是莫文蔚的歌。漫不经心里透着其实触手可及的眷恋与哀愁。在几乎将自己结结实实笼住了的性感歌声里,可以隐约地听到妈妈歇斯底里般的怒吼,像是一头凶猛的雄狮,穿过长长的电话线,左冲右突地,疯狂寻找着出口。
早已是习以为常。我知道总有一天,爸爸会在妈妈的威逼下投降,送我去上海的一所外国语学校读两年的英文;而后像一年前那样,将一颗心再切掉一半,送到那个被妈妈的言语渲染得五彩缤纷的国度。尽管,爸爸其实和我一样,愿意在被城墙围住了的古城里,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妈妈嘴中胸大无志的“凡夫俗子”。
爸爸是在妈妈用电话、短信、电子邮件、手机好几重的轰炸之下,才最终下定了决心,开车载我去上海的。一路上爸爸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我在低低回旋的音乐声里,看爸爸瘦削的脊背,在九月的阳光里努力地挺着,似乎在向身后的女儿证明着什么。可是我更希望它是完全松驰、慵懒的,像孔雀绒一样的温暖,柔和,而不是拼命装出来的钢铁般的坚韧与冷硬。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便看到开到十字路口的车,没有朝左拐向通往上海的高速,而是跟着前面的一辆Audi继续开下去。我惯性似地大叫“爸爸!”像是从一场梦里惊醒,爸爸唰地吊转了车头,开向左边的高速。右边那条路的尽头,是爸爸为了激励我,曾经很多次载我去的市里最好的高中。可是这条高速,却让我和爸爸,加速度般,离它越来越远了。
我所在的班,像个小小的联合国,拥挤着二十多个来自四面八方,两年后又将四面八方散去的学生。老师上课的时候,提到某个英语国家,常会有一小撮的人,比老师还权威地,在台下叽叽喳喳。我是从不参预他们的讨论的。也只有我,千里迢迢地要赶往那个据妈妈说,美丽至极,也干净至极的澳洲。邻桌的Angel,亦是个言语不多的女孩子。但是在外教的课上,却会用很熟练的英语,旁若无人般地与教师辩论。她要去的是瑞士,一个在地图上被挤得密不透风的小国。班里的“大国”留学生们,便总是拿着略显不屑的漠漠眼神,看她与外教开“个唱”。我却是喜欢听Angel讲英语,感觉里像是一阵小风,上海弄堂里的穿堂风,徐徐的,却会让人在蒸笼般的上海夏日里,有薄荷般的清凉与舒爽。我很希望有Angel举止间,与生俱来般的从容与随性,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不知为什么,Angel的家离学校很近,她却喜欢住乱七八糟的宿舍。周末不得已要回家,也总是会拉上我。没事可做又总想找理由逃掉妈妈网上约会的我,当然是极其地欢喜;况且,还可以吃到Angel做的美味佳肴,更是恨不得天天住在她家里。Angel家并不是特别地富裕,房子也很是局促狭小。很多次我都想问问她,留学这么多的费用,她有没有发过愁。可是每每看到Angel那淡定自如的微笑,便总是觉得多余,想Angel这么聪明的女孩子,自会像个大人,可以解决一切迎面而来的难题的。
Angel家里有一辆二手的Santana,周末没事的时候,她会瞒了总是不在家的妈妈,载我去郊外兜风。她的车技说不上娴熟,但却是大胆。她总是会在我的一路尖叫声里,左冲右突地绕过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又在我认为在交警手下必死无疑的时刻,啪地转危为安。上海的冬天是阴冷潮湿的,可是坐在温暖洁净的车里,听着莫文蔚的歌在耳边低低地回旋,总觉得窗外安静穿梭的人群与车辆,亦是一种可以值得拿来好好欣赏的异地风情。
可惜这样的时光不可多得。Angel很快结识了日语班的一个叫江哲的男生,他们常常结伴去郊外飚车;有时候还会带上几个外教,不大的车立刻显得拥挤不堪。我坐在Angel的身边,听她用快得几乎让我听不清的英语,甚至日语,与江哲和外教们谈笑风生,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小团体里,即便是汉语,我也是笨拙得难以插上只言片语了。
没有我的陪伴,Angel照样是活得井井有条。而我,却是失了倚靠般的落寞与孤独。隐了身去聊天,看到妈妈的头像,催命鬼似的闪个不停。两天不上网,她便会无休止地唠叨。语气里几乎是在哀求,让我为了她憧憬了无数次的澳洲相聚,奋力拼搏上两年;哪怕是让她多兼一份职,多受一份累,她也是心甘。我总是会隔上一个星期,被她的话击得无处可逃的时候,才会万般无奈地用最简单的英语应付她:I know! I have remembered all of your words! I will study hard for your dream!
出了校门,穿过马路走大约一百米,是一所普通的高中。我有时候会逃了课,去那所并不漂亮的学校里闲逛。偶尔也会假扮了那儿的学生,去图书阅览室里翻翻妈妈眼里的闲书。那些绚丽多姿的文字,总会让我痴迷;像是一棵饥渴已久的树,一点点的雨,便足以让我欣喜若狂,抽枝吐叶。初中时对文字的那种痴恋与执著,哗得一下子,全来了。
我很快又有了新的朋友,是高一的一群小痞子。他们不喜欢理化更不喜欢英语,却是对小说情有独钟,一个个也都有不可小觑的才情。但因了不被老师们喜欢,便无缘进入正宗的学校文学社团;于是愤而组成地下的“文痞”社团,誓用文章与正宗的“飞鹰文学社”对抗到底。我的加入,用他们的话说,是有了从内部攻破敌军的鲜活力量。照他们的方案,是要把“历史清白”的我,偷偷送到敌人的机要部门,且成为其中的核心,而后用“文痞社团”的凛冽文风,一举将他们消灭!
这样一个有些惊险的方案,让我兴奋了很长的时间。我甚至开始为了拿出几篇可以攻入敌人堡垒的小说,在课上当着老爱转来转去的外教奋笔疾书。有好几次,旁边聚精会神的Angel,都会侧身用笔轻敲我的手臂,示意我认真听课,给老师一些面子。外教们脾气好,不仅不会劈头盖脸地来一阵批,反而会饶有兴致地问我在写什么魅力如此大的东西。我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他们“novel!”便又在他们的纵容里埋头写开了。
我知道不仅是妈妈,看到我这样不务正业地浪费大好光阴会痛心疾首;即便是不舍得我出国的爸爸,怕是也会伤心吧。可是被那样一种新鲜又巨大的力量吸附着,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愿意抛掉许多的东西逆流向前,找寻被大人们一刀给切断了的半个生命。
已经很久不和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一块来去的Angel,在一次放学后很蛮横地拦住了我。我满不在乎地瞥她一眼,转身走向后门,却是再一次被那个叫江哲的男生给挡住了。我看着慢慢走过来的Angel,冷冷吐出一个字:“why?”“我们替你的父母为你感到羞耻!拿了大好的光阴和大把的金钱在这里虚掷!”一向对英语单词不感冒的我,这次却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听得极为清晰,而后又在脑子里组织出另一些词汇,射向对面一脸忿恨与孤傲的Angel:“Why do you waste time for me?! I like this style of life .I choose it myself ! No one can stop me!no one has the right! no one!”
我看着这两个拼命想挤到外国去的家伙,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突然地有种想痛快淋漓地大笑一顿的冲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浮出一抹不屑一顾的微笑给他们,便转身从前门冲下楼去。
飞鹰文学社果然是对我这个留学班的学生很感兴趣,很快便把我吸纳进来,且因为我出众的文采给了我“社长助理”的职务。这个消息刚出来的当天下午,我便和文痞社团的成员们,逃了课去酒吧里庆贺。当我们一个个意气风发地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幕,竟是被路过此地的一个飞鹰文学社的成员给窥了去。
还没有等我为文痞社团在敌人内部施展拳脚的时候,飞鹰文学社的几个热血男儿便提前施展了“拳脚”。他们在放学的路上拦住文痞社团的领袖,本准备心平气和地谈一番的,没曾想说了几句便话不投机,头脑一热,便发泄愤恨似的扭打到了一块儿。等老师们赶来的时候,双方都已是鼻青脸肿,且有了挂彩的英勇士兵。
那一段日子,我像一只无处躲藏的可怜小兽,惶惶不可终日。上课的时候再也不敢在笔记本上一页页地写小说,好像那些汉字会突然变成居高临下的学校领导,无情地将我赶出这个被英文字母充塞了的校门。
关于我参予聚众打架的流言还是很快漫延开来。飞鹰文学社所在的学校领导,给留学班的辅导员打来电话,说希望给予我一定的教育和批评。必要的话,望能断绝我与他们学校学生的来往,以免再惹出更多的麻烦。几乎没有与辅导员打过交道的我,突然间便成了他嘴里的“红人”。班会上,上交学校的材料里,曝光台上,都有了他尽情发挥的余地。当然,他更不会忘了通知爸爸,前来替女儿接受再教育。
爸爸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日渐热起来的校园发呆。是Angel过来拍拍我的肩,猛地一抬头,才看到已坐在了对面的爸爸。
爸爸只温柔地唤了一声“糖糖”,我的泪便哗哗流了出来。顾不得一旁的Angel,我扑在爸爸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不要命地大哭;且用大把的眼泪,任性地浸湿爸爸干净整洁的衬衫。爸爸亦像是搂着儿时的那个傻丫头,一声声地安慰我“糖糖不哭,糖糖不哭”。
爸爸终于答应将我转回南京的高中,去读我盼了一年的文科。临走的时候,Angel执意要开着她的二手车送我一程。很久没有像那个午后,我坐在她的身旁,看窗外尖顶的教堂,生机的藤蔓,古老的小楼,不息的人群,安安静静地滑过去,滑过去。也很久没有像这样,彼此敞开心扉,说一些对父母,都不肯讲的秘密。这才知道在Angel的眼里,自己原是如此地幸福,有一个这样心疼自己的爸爸,可以为自己深爱的文学,在前方披荆斩棘,开出顺通的大路。不像她和江哲,为了向往的国家,为了喜欢的外语,一次又一次地乞求父母放手;甚至是在考试通过后,还要为自己的学费,而努力地拼搏,去争取名额不多的奖学金。
可是我知道不管路怎样地艰难,Angel和江哲都会勇敢地走下去。就像不打不相识的文痞和飞鹰文学社,他们在合并后的《追梦》创刊号上说,梦想是一双坚实的翼翅,一旦我们飞上了高空,再也没有什么风雨,可以阻止我们振翅翱翔。
是的,No one can stop us. No one has the right . No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