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样的时刻,爸爸妈妈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为我焦虑为我失眠,为我担心为我哭泣。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你。当我将爸爸妈妈,从你的心里,争抢过来,我以为我会像他们一样,将你在时光里淡忘,可是,却最终发现,你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更深的痕迹。
后来有一天,我无意中打开爸爸锁起来的一个抽屉,我在一个发黄的笔记本里,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照片。原来你与我有一样漂亮的眼睛,一样瘦高的个子,一样微卷的头发,一样倔强的鼻子。我以为我们隔着万水千山,却是一张照片,穿越了时空,这样轻易地,就将我击中。
那张照片的反面,写着:阳阳,17岁。那是你车祸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也是父母存下的,唯一的一张。
这一年,我也17岁,正享受着青春最美的时光。我一直以为,我对你的怨恨,消逝的那一天,我也会同时,将你忘记。是到而今,我才知道,原来上天注定了的血脉,想要割断,是这样地艰难。
而你,我永远都不会谋面的哥哥,我们的生命,也同样息息相通。父母给了我生命,而你,却给了我来到世间的一个通道。我们并行在狭窄的生命之途中,一前一后,最终,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时光里,握手言和。
可以不勇敢。
高一读了快一半了,我才知道班里还有一个叫苏航的男生。那天我挨了老班的批,一个人躲在学校小树林深处的石凳上,拼命地抽烟,直抽地烟雾缭绕地快把我给埋了,还不肯善罢甘休。然后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有些麻木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我的面前,有一种近乎心疼的神色,从他忧郁的脸上一掠而过。
说话一向不客气,冷冷地问他:你是谁?哪个班的?他便笑了,露出很好看很健康的牙齿:我叫苏航,和你一个班的;也一样坐在班里的角落里,只是你在北极,我在南极,所以才遥遥相望,而不能相见相识。正吸着烟,被他这样一说,呛得笑不成个。他很温柔地过来拍着我的肩,边拍边从我手里接过燃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捻灭了,说:舟舟,烟,还是戒了的好。放纵惯了,对谁都不留情,张口就是一句:从没人管我,你操什么心?!
苏航当然是不在乎的。否则便不会像他说的那样,观察了我近半年,才不急不躁地找机会与我说第一句话。那天晚上我的被叫到老班面前为我挨批的“家长”,是苏航帮我搞定的。据他说,表演很成功,老班的怒气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就烟消云散了。
后来才知道苏航也在一个叫“可以不勇敢”的文学网站里写文章。和我一样,网名也懒得起,来和去从不打招呼,硬生生地就挤进来或冲出去了。都不是想久留的人,只是对生活烦了,跑到那儿去脆弱一段时间,用文字慰藉一下自己疲惫的心。不是说“可以不勇敢”吗?我喜欢这种能够摘下面具,放下所有让你勇敢起来的训诫,消极懈怠又颓废的感觉。那是真正的自己,没有虚假和伪装。
周末的时候,一个人在家上网,苏航发过信息来:舟舟,想不想和我组成“舟之旅”,合力在“可以不勇敢”上用文字打天下?看了看苏航灰色的头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一笑,迅速地敲过几个字去:你的一半“舟”,加我的一半“舟”,但愿会赢得我们的一碗“粥”。苏航没留言,却发了满屏的笑。
我们的“舟之旅”比任何一位网络写手都快,两个珠联璧合的兄妹,嬉笑怒骂地在网上甚是嚣张,跟帖的人爆满。斑猪说:舟之旅,你是东方不败的阴魂吗?细腻又不失豪放的文风,真不知倾倒了多少人!几乎是同时,我和苏航在网上爆“笑”如雷。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白天我和苏航中规中矩地读书;皱着眉头给几何图形添加辅助线;桀骜不驯地被老师罚站;自习课快要困了的时候,互相传个纸条,纸条上是永远笑嘻嘻的一叶小舟,舟里盛满了让人乐翻天的笑话。而后晚上回家后,准时在十点擦上卧室的门上网。四室两厅的大房子里,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外婆睡得晚,有好多天,她听见我房间里一阵阵怪笑,常常吓得汗毛林立。敲敲我的门,没有反应,只好胆战心惊地又折回自己卧室里去。若正赶上一年多没见面的妈妈从遥远的上海打过电话来,听着零声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炸响,外婆更是不敢接了。我的床头上按了分机,显示号码的。
我常常勉强把视线从网上移下来,瞥一眼叫嚣的电话,头也不回地朝外婆嚷:外婆,你女儿的电话!手依然没有停,一不小心,把这句话发给了苏航。苏航那边立马发过来一连串的问号。而我,则招呼也不打,便关了聊天室,又顺手拔了旁边的电话线。躺在床上点着烟,不吸,只任它燃着。在那种久违的迷离和放任中,我梦见广州的爸爸,上海的妈妈,还有一个笑得极得意极骄傲的小女孩。他们在青岛的海边迎着风,做出飞一般的姿势。那被无边无际的幸福环拥着的小女孩,是十岁时的我。十岁之后,我便不会笑了。身边的两个大人,在拍了那张照片后的不久,竟是把我扔给了外婆,真的“飞”走,不再相互依傍着回来了。
外婆也懒得管我,两年多了,她都不知道我一直在很凶地吸烟、喝酒;或者,知道却从来不愿劝?是苏航的一句:舟舟,烟,还是戒了的好。让我终于狠了狠心,开始放弃一些同吸烟喝酒一样放纵不羁的习惯。可一个习惯一旦养成,就在你的心里扎下了根;只修剪掉显露在外的枝叶,心底的根,却是依然繁茂,这样的清除,又有何用?有一天,它依然会蓬蓬勃勃地抽枝吐叶。就像而今,突然地被苏航揭了伤疤时的疼痛。
第二天去学校,在路上,碰见苏航,他说:舟舟,我有话对你说,今天晚上你上网吗?我低头不语,快走到教室门口了,才扔给他一句:不必说了,我自己都很明白,不是“可以不勇敢”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趴在房间里,隐了身,看苏航的彩色头像在电脑屏幕上一闪一闪,像他会说话的眼睛。一直到他的头像变成了灰色,我也熄了烟,关了电脑,努力地在床上入睡。
连着两天,苏航都没有来上课,网上也不见他,竟是有些孤单。想起因为任性而故意没看的信息,一个个地打开来看,看到苏航的头像再也不闪了,我听见一个人在大哭。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卧室,才发现,原来是另一个自己,在床头的角落里,放声地哭泣。
苏航说,舟舟,其实我早知道你和我一样有个不完整的家,大人的事,我们搞不明白;可不要因为他们,而在自己的心里,植下太多的烦恼和仇恨,好吗?苏航又说,好好爱你的外婆和父母,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而是一个个单独的亲人,好吗?苏航还说,舟舟,明天我就要去上海我妈妈那儿读书了,如果你愿意,明天中午12点能来送我吗?苏航说了那么多的话,可是竟没等我来回答,就像在聊天室一样,扭头走掉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上网。高二的功课,开始加重,让我吃不消;像妈妈打来的电话,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舟舟,寒假来妈妈这儿来过吧?我给你准备好了卧室,按你一直喜欢的模样,妈妈,其实,一直都……都很想你。
这样的电话,每次都是那边还没说完,我就啪一下挂断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快睡着了,外婆喊我接电话。我一翻身,不理她。外婆敲敲门,大声说:舟舟,是你一个叫苏航的同学。我一怔,抓起手边的电话,也不管外婆在不在偷听,就哭着喊出来:苏航,我是舟舟,你在哪儿?那边苏航的声音也很哽咽:傻瓜,我当然是在上海啊。快到寒假了,你到上海来找我玩,好吗?我捧着电话连连地点头。那边苏航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好吗,舟舟?我咧开嘴笑出声来:苏航,我一直在点头啊!
一月八号学校放寒假的当天,我就拿了整理好的书包和早就准备好的车票,又趁了外婆出去买菜的工夫,留了张纸条,说:外婆,我去上海妈妈那儿了,到了会给您打电话,您就不必麻烦打过去了。
我在苏航家玩得太疯了,竟是把给外婆打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想起来打过去时,外婆在电话里竟失声痛哭起来,她说:舟舟,你妈一直在火车站旁等了你三天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啊?!很平静地,我回道:外婆,明天我就回青岛去,你给妈妈说,不用她费心等了。刚想挂断,一旁的苏航一把夺过去,大声说:外婆,您给阿姨说,明天舟舟就会过去看她。
那天晚上,我没给苏航说,一个人在上海的街道上走。阴冷的风狠命地吹过来,手里的烟,呛得我不住地咳嗽。已是十点了,人还很多。夹在汹涌人群里的感觉真好,那种无人相识无人搭理的孤独和落寞,让人痴迷。
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看见苏航挡住了去路。他竟是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递过一支烟来。我愣愣地看着他,一年前那种近乎心疼的神色,又在苏航的脸上浮现:舟舟,不想勇敢的时候,告诉我;或者自我放纵一下,都可以。可是,你应该明白,可以不勇敢,是“有时候”,而不是“永远”!明天去你妈妈那儿,对她笑一笑,好吗?
那一刻,我在陌生又寒冷的上海街头,趴在苏航的肩上,为了明天很快就熟悉又温暖起来的上海,脆弱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