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女孩连寂走了很远的路,一回头,才看见那个跟踪她的男生。她在秋天傍晚的凉意里,有些恐慌。可是,她看见他快步走过来,带着一种风吹起梧桐树叶时扑啦啦的勇猛,知道是躲不掉了。
这是连寂转学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天。她被母亲牵着手,到学校报到的时候,办公室门口,拥满了人,嘻嘻哈哈地,近乎肆无忌惮地看着她。连寂从海边小城里来,她可以在海边光着脚丫,疯跑上一天,并随了渔民出海的船只,到很远的孤岛上去,采集陆地上没有的野果,偶尔也会碰到出没的小兽,与她在灌木间狭路相逢。可是她都没有怕过,她爱极了那些自然生长的树木、飞虫、野兽、鱼虾、贝壳,她觉得在其中,可以放任自己,像鸟儿一样,飞翔,亲吻这些天然的生命。但当她来到这个总是被人的视线缠绕的陌生校园,她的心,忽然就如失去了翅膀,在半空里,有了无边悬浮的慌乱与不安。
那时已是深秋,校园里的桐树,叶子已经落到一半,脚踩上去,有寂寞孤单的响声。连寂小心地踏在上面,跟着一脸严肃的班主任,走向新的班级。那一群跟随着她的眼睛,风一样不知去向,但连寂还是隐约地听到,有一双脚,悄无声息地,在不远处跟着,有时候以为没有了,但不过是片刻,又扑打扑打地响起。
连寂站在讲台上,微低着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又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她想要侧头去看,却听见下面有女生嫉妒的声音传过来:看,多么骄傲,连瞧都不瞧我们一眼,长得又不是多美,有什么了不起呢。
连寂在这些嘲讽指点里,忽然想要飞奔到已经远离了她的孤岛上去。
连寂在校园里的第一天,没有和一个人说话。她的同桌,是个叽叽喳喳的小个子女生,戴着眼睛,上课的时候嘴里都不肯停歇,但与连寂,却始终保持了一份疏远与淡漠,似乎,连寂的到来,多多少少,让她有些不悦。
但连寂并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她整个的身心,依然漂浮在这个生疏的城市里,始终,找不到可以停留的海岸。
连寂以为自己始终如一粒沙子,无法融入这个坚固的集体,亦不会宽容地打开壳,将什么人,接纳进来。可是,她还是被一双来自隔壁班的眼睛,给不经意地,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属于一个面容忧郁的男生。而那个男生,此刻,正一步步朝连寂走过来。
在那个深秋的黄昏,连寂认识了跟踪她两天的离航,并在离航的第一句话后,就知道,他们可以成为心灵息息相通的朋友。
离航说,连寂,我很喜欢你眼睛里,大海般的蓝,还有你的头发间,飘散出来的海水的味道。
离航几乎每年暑假,都要去海边的外婆家写生。他热爱绘画,并对艺术有独特敏锐的感知力,所以他在办公室门口,看到连寂的第一眼,便能够确认,她来自于海边的城市,而且,是那种生命力旺盛热烈的海藻,所以,他才能嗅着连寂的咸腥的味道,跟踪着她,并执拗地要与她说话相识。
连寂跟着离航,度过了最初的被人刻意隔阂的时光。离航带着她,在周末的时候,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着这个古老又新鲜向上的城市,并用他艺术性的解说,将这个城市的美,一点点地注入连寂的心里。连寂问离航,问什么你这么热爱这个城市,离航说,因为我迟早会离开它,就像,你已离开深爱的海边小城。连寂常在这样的话里,涌起无限的感伤;连寂想起离婚后不肯再相见的父母,想起离航刚刚去世的外婆,想起她依恋的孤岛,她突然很想问问离航,那么,是不是我们,也迟早都会分开?但终究还是没有问,怕问了,一切的美好,会真的立刻消失掉。
没有人知道连寂与离航在周末的行踪。离航在校园里,是女孩子追捧的男生,常常会有外班的女孩,将情书直接送到他的面前,或者拦住他,索要他的画。连寂因此在校园里,遇到离航,便假装不与他相识。她并不会因此而觉得孤单,反而为这份隐秘的情谊,能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安静地绽放,而觉得欣悦。
连寂喜欢在课间操的时候,用无声的视线,与站在不远处的离航,默默交流。她站在操场上,看着淡蓝的天空,便会想起与离航,在一座山上,画下的一朵被风吹落到山脊的无助的云彩。她还喜欢从走廊里,装作漫不经心地经过,而后一侧头,与离航相视一笑。有时候两个班一起上体育课,离航的球,总会不经意地,滚落到连寂的脚边,连寂回踢过去,离航大声道一个谢字。
离航尊重连寂的这份故意的疏离,他是个随性自然的人,能够懂得连寂的这份情谊。但,还是有人,将那流言,纷纷扬扬地,遍洒开来。
是离航要介绍连寂加入学校的绘画社,有人便不同意,说,她那点可怜的绘画基础,怎么能有资格加入?况且,你离航再怎么是社长,也得听从成员们的意见吧。离航没有与人争辩,照例将连寂的名字加入进来,并在很快到来的一次近郊写生聚会中,将她介绍给每一个人。
社里仰慕离航的女孩子,无一例外地,将连寂当成潜在的敌人,不仅排斥于她,而且当众给她难堪。一次大家一起写生,离航不过是指导连寂多了片刻,便有旁边的女孩子,在离航转身走后,嘲弄笑道:那么简单的色彩,都涂不好,干脆先去参加个小学初级班算了。连寂的眼泪,当即要落下来。可她还是强忍住,没有哭。她不想让离航担心,就像,离航从不给她增加任何的担负一样。但还是被离航扭头看到了,他一向是个成熟自制的人,但那次却发了火,一直到那个女生,向连寂道了歉。
几乎是全校,都知道骄傲的离航,只肯对连寂一个女孩子微笑。而那些暗恋离航的女生们,开始从隔壁班的门口,转到连寂的窗口,一脸挑衅地看着她,说嘲讽的话给她,还会写匿名的信,说,你除了来自离航喜欢的海边,有海水的味道,还能拥有什么,吸引住那么优秀的离航,才华,成绩,还是容颜?
连寂在这样一次次的伤害中,想要逃离。却是离航,将她拦住,说,连寂,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被流言可以轻易打败的女孩,就像海藻永不会跟随鱼虾们随波逐流,一个人丰富纯净的灵魂,是永远都不会被人伤及的。
连寂懂得这些。她自失去一个幸福的家庭,又离开以为会终生守护的大海,且在寻求一份友情呵护的时候,被人这样苛责,其实并没有怎样抱怨,反而因为成长中这横生的枝杈,而对幸福的体悟,愈加地深刻,并因此生出感激。
可是,连寂更想让离航知道,她如此珍惜他给予她的这份情谊,以至她想要放弃,从而不让离航觉得负累。
在她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意外的一场风波,却是让这句话,再没有说出的必要。
是绘画社的一个女孩,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一时冲动,竟将一封写给离航的情书,匿名贴到了学校的宣传栏上。而这封信,又恰好被当日路过的校长看到,怒气之下,校长下发了全校处分离航的通知,并责令离航写检讨书,在全校大会上当场宣读。
通知贴出来的时候,连寂就知道离航不会去写检讨,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但她还是在放学的路上,等在拐角处,拦住离航,问他,能不能委屈自己,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处分?离航看着连寂,说,连寂,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问?我是宁肯,转学就读,也不会当众道歉的,因为,我没有什么歉,应该去道。
连寂的眼泪,哗一下流出来:可是离航,我不想与最好的一个朋友,分开,也请你,不要让我再一次面对这样的恐慌。
那是一个接近冬日的黄昏,马路上的行人,紧着外套,匆匆地赶路。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在路上,随了风,嗖嗖地跑着,去寻找一片可以安放自己的泥土。而离航,拉起连寂的手,在宽阔的马路上飞奔。
“连寂,我们依然在一起,你听,风都追不上我们。”
连寂勇敢地,在离航的高喊声里,微闭上双眼,跟随着他,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永远都不必再担心,会丢失了来时与要去的路;而她与离航的友情,也不会被时间,遗忘在某一个冬日,无法寻到来年春天继续成长的根。
离航很快就在父母的帮助下,转学去了邻城的一所艺术高中。他在那里,依然是很出色的男生。他在MSN上给连寂留言,说,连寂,你瞧,我们的友情,在这里,可以畅通无阻,再有一个秋天,我们就能够在大学里相遇,所以,一份情谊,即便是离开了,也不会枯萎,它在我们的心里,会有明亮的天空,和宽广无边的海岸。
这是连寂与离航相识的第二个深秋。它即将过去,但并不会成为回忆,而是载着温暖连寂的那份情谊,走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到下一个可以与离航相遇的秋天的路口。
连寂终于明白,分开的,不一定会失去。就像她其实并没有失去父亲,也没有失去海岛,更没有失去生命中,这样温暖过她的朋友。
欠你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
李耳看到徐慕的滑板从过街的天桥上直冲下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不过是瞬间,他就被徐慕重重撞倒在地上。这是徐慕第三次故意撞他了,如果这是一场篮球赛,裁判早就应该将徐慕罚下场了吧。李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