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最终拿走了那两件衣服,以她丢掉平日里的尊严,而换取来的55元的价位。她以为在这样拥挤的市井里,无人会注意她华丽衣裙的下摆处,破损的一角,却不知道,无意中,竟被我窥去了爬满虱子的尴尬的衬里。
想起另一个熟识的人。是在笔会上认识的,那次笔会,他几乎出尽了风头。帮女孩子们提包、跑腿,给杂志社的编辑们热情地出谋划策;每到一处景点,拍下的照片里,也必是他笑容最美;开会发言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而且洋洋洒洒,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出色的口才;吃饭的时候,他的胃口最好,而且妙语连珠,给一顿饭,增添了不少的乐趣和滋味。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因为自己笨拙的口才和黯淡的表现,而觉得遗憾。是到快要走的时候,总编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他看我们一脸的嫉妒,笑笑,说,唉,没办法,人受欢迎了,挡也挡不住呢!我因为帮忙分发洗好的照片,没想那么多,就一头闯进了总编办公室。却没想,看见他正背对着我,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低低地哀求总编:我真的没有钱,旅游的费用,能不能缓一缓?好像,你们还有一笔稿费,没有发给我,虽然不多,先交上这一点好不好?我不是真的装糊涂,实在是手头紧,600块,真的是没有……
原来他是唯一一个自费来参加笔会的作者,先前他自己营造出的,那些绚丽的光芒,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影子,无意中转身,才现出那个在捉襟见肘里,躲闪不及的自己。
而生活,就在这样的时刻,脱落我们仰慕的光环,露出蓬头垢面的另一个侧面。
谁比谁更有华美的青春,陶是小我4岁的弟弟,同是80年代生人,他却与我,走着截然不同的道路,又有着如此迥异的个性与态度。外人常说,陶的青春,犹如一个劣质的瓷器,是被烧铸坏了的,不只模样灰暗丑陋,敲击一下,声音,亦是沉闷散淡。而我,在世俗的评价标准里,当是那精致华美的苏州细瓷,摆在桌上,会蓬筚生辉;轻轻触碰,则有珠玉相撞的美妙清泠之音。
这样的比较,从年少时,就已经开始。记得那时我在学校,从来都是无需老师的督管,便会“干净利索麻利快”地完成各项任务,而且,每次总能得到外人的赞许。而陶,哪怕交一篇作文,也是拖泥带水,散漫不经。有时,他还会与老师讨价还价,问作业能否少写一点,卫生能否少干一些?若是能够找到偷懒的方法,他绝对不会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去做。父母批他狡猾,他便将头一昂,说,为什么一定要走光明大道呢,难道羊肠小道,就不能到达终点么?况且,谁说成绩好的,就一定是优秀的学生?这样的狡辩,听得多了,大人也开始对陶觉得失望,预料如此不上进的孩子,是成不了才的。
陶的初恋,亦是开始得早。还是15岁的少年,便歪歪扭扭地写信给女孩子。我那时正读高三,爱恋于我,是被坚决打入“高考禁忌”行列的。其实,为了学习,我一直都在压抑着内心的诸种冲动,也有喜欢的男生,但却是强迫自己,只准向前走,不能左右环顾。那些清香的花朵,婉转的歌声,飞扬的彩旗,不过是成长的树上,一些恼人的枝杈,既不优雅,也无用处;所以,除了神情淡漠地砍掉,我再也想不出,还有其他处置的办法。而陶,则悠闲自在地,边走边看。他爱过不同的女孩,每一次的甜蜜与忧伤,他都如实地记下。当我的日记里,除去赶超冠军,便了无其他的时候;陶却记满了绚丽多姿的柔情过往:他的第一封情书,他的无助的等待,他的苦涩的泪水,他的漫长的雨季。在他不长的读书生涯里,他还记录了那些与他只说过几句话的同学,比赛场上偷偷违规的选手的得意一笑,父母没来由的为一点小事便吵闹不休。他的眼里,世界始终是粒丰硕饱满的种子,雨水一来,自会安静生长;至于何时才是雨期,生活,自有它的安排吧。
我读大二的那年,档案里劣迹斑斑的小弟,终于退学。父母对他的旷课逃学,已经习惯,所以看他背了书包回家,不过是感伤一阵,便随他去了。他在过了半年的游逛闲玩的自由生活后,心生厌倦,开始主动找事去做。起初,他在小城里,推车兜售盗版的光碟,时常地被城管逮,小小的年纪,学会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知道何时会有好的生意可做,何时可能经营惨淡。对电影的行情,渐渐了如指掌,卖碟的同时,还负责给人介绍与影片相关的花边新闻;这些从网上查到的趣闻轶事,是很好的促销方式,买碟的人都说,陶实在该去做一个娱乐记者的。陶对这样第一次得来的称赞,津津乐道,尽管父母皆一脸淡然,认为他这样不务正业,几乎是给他们,丢尽了颜面。
后来,城管将陶的碟片,全部没收,陶在父母的责骂声里,闭门思过了几天,便重新笑嘻嘻走出来。只是,这次,他不再做生意,改给小城生意寂寥的文工团,跑龙套。他喜欢跟着一大群人,坐在拥挤的卡车里,热热闹闹地边唱边笑。别人演戏,他在台下咿咿呀呀地跟着学,唱到动情处,还会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给忘记,挨上团长的一通恶批。这样的批评,于他是家常便饭,但他还是乐此不疲,且因此很快地将剧团的所有精彩剧目,都了然于胸。团长偶尔一次看他在台上形神兼备地比划,竟是吃惊,说,你小子何时偷学了我们所有看家本领?陶便故作谦虚,说,不过是玩票而已。但团长还是记住了他这值得称道的玩票,在演员有突发情况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让陶去做替补。陶的替补,仅做过两次,但看的人皆说,这孩子面相青涩,但唱腔,倒是不一般呢。
陶做事一向喜欢点到为止,这次亦是,在团长正在考虑,提拔他做正式替补队员时,他毅然地就辞职去当了兵。而且,这一去,就是遥远到小城的人无法想象的西藏。那时我已经读研,在外人的眼里,算是可以拿来作为教育孩子的楷模。相比我的一路风平浪静,似锦繁花,陶的盲目行走,则被大人时不时地就唏嘘嘲笑一番。某家有小孩不听话了,大人便说,再哭闹就将你像陶一样,发配到荒凉山区去!我将这些话,难过地讲给陶,他则笑弯了腰。我那时已经开始能够了解陶,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他在生活单调的部队里,给战友们唱各式的京剧选段,讲那些他卖过的电影碟片。高原上的冰雪,荡涤着陶已是被生活打磨得坚硬圆润的心,亦将他的乐观与豁达,铸炼得愈加地坚实,且可以信赖。
一年后,陶荣升为班长。这是他第一次做世俗人标准里的“干部”,父母们皆是诧异,不知他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人,究竟施了怎样的法宝,才得此殊荣。但我却知道,这一切,其实来得如此自然。只不过,在它到来之前,一直隐在那些羊肠小道的鲜花和灌木丛里;世人只看到那芜杂的一片,却忘了,它们的尽头,与我那开阔大道上一样,是四溢的芬芳,和无边的风景。
而陶对这一切,之所以从容,只是因为,当我抛弃一切在大道上狂奔时,他早已在那曲折的小路上,品尽了鸟语花香。而他“劣质”的青春,就这样华美地走过。
晨起看报,见两则新闻。
其一说某位女士,凌晨时分在立交桥下遭人抢劫,一过路热心律师,见状即刻帮忙拨打该女士包中手机,几次之后,此贼接听。律师苦口婆心,劝该贼将包中证件和钥匙归还女士,贼终被律师的诚挚规劝感动,答应将除钱包之外的东西归还。半小时后,此贼果真重现立交桥下,将皮包扔下即走。聪明律师早已告知警方,于一旁等候。于是一起抢劫事件,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破获。据警方称,此男年方19,来沪不足一月,因无工可做,遂起抢劫之心。报纸最后评论则曰:攻心之术,可兹借鉴,如若能同时报警,将贼缉拿归案,更为上举。
其二则说,某黄姓阿姨,在地铁门口遭一年轻小贼抢包。但此贼似乎手艺不精,三拉两拽都未能扯下其包,而且他人也腼腆,竟是不敢抬头直视黄姓阿姨。两人拉拉扯扯至马路边缘,最后来一摩托,小贼飞身上车,黄姨无奈,只好放手。怀侥幸心理,黄姨发短信给自己手机,说如若肯将包内重要证件归还,会另外酬谢。4小时后,黄姨侄女接到小贼用姨妈手机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是抢包者,请把地址及邮编发来,我会将证件完好寄回。侄女不信此贼,将他大骂一顿,并警告他最好自动投警,之后便忿忿挂了手机。几天后,黄姨竟是真的收到挂号寄来的证件,其内亦附一信道歉,说不知黄姨已年过50,否则必会停止抢劫;又说此信是背着搭档寄的,否则搭档知道定会大骂一顿,本该早些寄来此信,但因无法找到地址,后在包内里层一纸上查到黄姨单位地址,因此赶着查了邮编后寄来,希望不耽误黄姨急用。黄姨心内感动,真心希望报纸能帮忙找到此贼,将其劝下,在京找份正业谋生。报纸硕大标题曰:小贼道歉,天下奇事!
人与贼的较量里,胜的常常是人。人自有办法,用贼想不到的计策谋略,骗其上钩,将其抓获,取回钱物。常言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此话果然不假。想那前则新闻里的小贼,出狱后如若继续为贼,定当不再相信人的谎言,而且亦会告诫手下徒弟,说,人再有电话打来,试图攻心,万万不要动那良善之意,因为,人是不可信的。报纸记者客观公正的描述,看似道义,实则让人心寒。我们以为站在贼对面的自己,是爱心蓬勃,真情无限的,但常常在最关键的时候,暴露出的,不是贼的良心的丧失,而是我们人,心底信任的虚假与狡黠。后者新闻里的小贼,倒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甚至比我们一般的人,还要多一些可爱与单纯。善与恶,在此界限模糊,混淆不清。但貌似正义的报纸,常忽略一个事实,即贼也是人,也有慈善之心,如若我们只给其一条退路,而不将真的同情与信任给贼,那我们身处的社会,倒会真应了报纸所言,贼来道歉,成为奇事。
信任如果拿来作为换回利益的手段,那其纯度不仅大打折扣,而且细论起来,似乎还不如小贼的行径光明。我们常常抱怨社会冷漠,人皆无情,但却忘了,我们对一个有意悔过的小贼,都不肯给出真实的诚信,又怎能奢求彼此之间会有真情?而我们竭力使用法律遏制的偷盗、抢劫、仇视,恰恰就是因为我们当初有限度的信任,和吝啬守住的宽容,而贻害了我们自身。
天下有贼,但贼亦有心,所以报纸所要教给人的,似乎不止是“攻心”和“称奇”。而重新审视小贼的角度,其实亦是审视心灵深处的自己,还有我们试图挽救的信任与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