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府院中,楼云霄推开房门,便见到师尊正站在门外。二人四目相对,眼神都略有复杂,尹天官只沉默地望着徒弟,忽然转身向外走去,终于道:“霄儿,随为师去吃早饭吧。”
楼云霄闻言嗯了一声,随后关上房门,一齐向外走去。
饭时不语。
师徒俩用完早饭后,往后山八十一丈道剑处行去,尹天官仰头观望巨剑,伸手抚摸着道剑外层微凉的石衣道:“祖师曾斩心魔,后建石剑在此,我年少时也曾在这里思过,你便也在这思过一阵,彼时为师接你回天师府。”
楼云霄定定地看着师尊,只是不语,良久后才道:“徒儿没错,无过可思。”
尹天官面色生寒,走到楼云霄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眉头紧皱道:“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非对错!为师让你在这思过,你便在这思过!”
楼云霄仰头望着师尊,眼神晦暗,尹天官突然语声转柔道:“为师会让人每日送饭食水果给你,你就当做个样子给山上那些老东西看罢!”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行去,将楼云霄孤身留在了后山。
如此过去了两年光景,这时“道童”楼云霄已然十一岁。
适逢莲山盂兰盛会,这日楼云霄正坐在石剑顶上百无聊赖,托着腮帮望着远处的鸟儿。忽闻石剑下传来少女的轻笑声,楼云霄低头一看,四下一片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便再度托腮观起景来,不料石剑下竟又传来少女笑声。
楼云霄心中大奇,正欲低头再看,不料一枚暗器突然破空袭来,刹那间击中自己的额角,定睛一看原来那暗器只不过是一个小土块,蓦地心想:“莫非真有女子,否则是谁打我?”大声叫道:“我是道山‘道童’,是谁在这里?”
寂静半晌后,石剑下再次传来少女的咯咯娇笑,接着林间钻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那女孩穿着一身淡黄色的霓裳,一头秀发乌黑发亮,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充满灵气的双眼,鹅蛋脸上轻覆着一道白色的面纱。
楼云霄笑问道:“喂…你为什么拿土块打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女孩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说起来你还要管我叫一声师姐哩!来,叫声‘师姐’给师姐听听……”少女语声清脆悦耳,极为动听。
楼云霄两年来无人说话,陡然间有人解闷,自是欢喜,虽然这女孩有些奇怪,还用土块扔自己,但也不如何生气,说道:“你是比我大着两三岁,却不是我师姐,我叫楼云霄,今年十一岁。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在石剑下道:“我不告诉你,你这么聪明不如你自己猜吧。”楼云霄思索片刻,疑道:“看你的打扮不像是新上山的道姑,也不像尼姑,尼姑是没有你这么好看的头发的,喂……我猜不到……你告诉我吧。”
女孩咯咯直笑,说道:“你下来,我告诉你。”楼云霄纵身从石剑顶上跃下,落在女孩面前,和风轻送,鼻间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心中觉得十分舒畅,女孩婉尔道:“你还小不懂,女孩儿家的闺名和年龄可不能随便问的!不然被人家打了可不冤。”
楼云霄轻声道:“你不是说是我师姐么?所以我要问问。”女孩眼中带着笑意,正要说话,突然侧耳倾听片刻后说道:“我得走了,你家师父凶巴巴的我可不敢见。”
说罢跃入林中,渐行渐远,楼云霄疾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少女答声远远自林间传来:“我比你大两岁,我叫玉腰奴。”
楼云霄眉梢舒展,蓦然间多了一个“师姐”,心中还是很欢喜的。
十数丈外传来谈笑之声,石阶上走来两人,其中一人身穿酱紫大袍神情威严,另一人则穿着褐色道服面容可亲,正是已经重新执掌道山事务的大天师尹天官和精通黄老的乾道济悬道人。
两道身后尚有一青衣道童,道童手里提着个竹篮子,正是两年来每日给楼云霄送饭食的小道士。
楼云霄心下生奇,今日里怎的回事,平日里只有小道童一人,今日却是先后来了四个。思索间三人已走到跟前,楼云霄见礼道:“师父、济悬师叔!一清。”一清便是提着竹篮子的小道童的名号,小道童和他年龄相仿,今年也是十一岁。
趁身前两位不注意,一清向楼云霄眨眨眼,咧嘴一笑,伸手指了指手中的饭盒,轻轻摇了摇头。
大天师尹天官忽然转头,一清神色惊慌,脚下趑趄,就要连着竹篮一起摔倒,济悬眼疾手快,微一伸手已将小道童挽住。
楼云霄走过去接过竹篮,放在了石剑下,听到身后恩师大笑道:“不知是道姑还是尼姑,这脂粉味闻起来倒不烂俗,只是这胆量未免小了点,还没见贫道就逃之夭夭,反弄得像做贼似得。”
楼云霄正想把遇到那面戴白纱的少女的经过告知恩师,突然心生一念,那少女既然戴着面纱自是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于是道:“是一个迷路的道姑,好像是白云庵里新收的弟子,已经回去了。”
尹天官闻言看了看爱徒,语重心长道:“霄儿,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这里是后山道剑禁地,迷路?依为师看那女娃迷路是假,迷你才是真,迷路的道姑身上会有脂粉香气吗?”
一清却是突然接口道:“大天师,许是那道姑姐姐爱美呢?听说尘世上爱美的女子喜涂胭脂香粉,那道姑即是新上山的弟子,可能还不懂山上的规矩。”
尹天官转头盯着一清,不以为然道:“小孩子懂什么?等你大一点,就知道什么是男欢女爱了,似你这般憨傻,怕也只有找个同样憨傻的道侣啦!”
一清闻言嘴巴一瘪,泪水汪汪的显得极是委屈,济悬道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安慰着他受伤的心灵。
楼云霄也出言安慰,好半晌一清才恢复平静。
这时,尹天师说出了此来的目的,道:“霄儿,你在这思过已然时日够久,今夜你便感悟总结一下这两年来的思过生涯,明日午时便随为师上莲山参加妙法寺盂兰盆会。”
楼云霄陡闻思过生涯终于终结,心中竟没有料想中那般欢喜,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两年来心境已变得如水波无澜,但终于得脱樊笼重获自由,心下还是十分轻松,语带欣喜道:“多谢师父,霄儿谨记!“
转而向济悬道人道:“谢谢济悬师叔来看望小侄!”又向小道童微笑道:“这两年来也多谢一清风雨无阻的提送竹篮!”
一清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憨笑,尹天官转身道:“好了!我们回山去了。”说着领着济悬道人和一清沿着后山小路回转归去。
楼云霄收回目光,走到道剑下忍不住抬头凝望着这把足足八十一丈之高的石剑,七百多个日夜朝夕相伴,几乎对这把石剑的每一道纹理都了如指掌,想到明日就要了结思过生涯,就像看着老朋友一样望着这把巨剑,抬手摸着石剑上的纹理,感叹道:“石剑啊石剑,倘若你能说话,想必应该也会为我高兴吧……可惜我还不能喝酒,否则定要和你痛饮三十大杯!”
说着背靠石剑坐下,揭开竹篮盖子来,里面是两菜一汤,一碗米饭,一双筷子,和一枚新鲜山果。他的饮食餐谱两年来始终是大天师亲自负责,自然全都是他爱吃的饭菜。
用完饭食后,楼云霄原想小睡一会,没想到醒来时天边已经挂上一轮新月。
晚风怡人,吹来林间阵阵幽香,想来山花烂漫,开在无人缘见处,好在风君子慷慨大方,不吝与楼云霄同享花香。
一轮新月,照在人间,楼云霄跃到石剑顶上,白色衣袍风吹猎猎,指间电光闪动,明灭间映照出俊秀的脸庞,宛如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