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师摇头道:“能悄无声息取走天魂,当为莲山四秀大僧一辈的名宿,陆生虽然让老道惊为天人,但他的修为竟到此地步了吗?”
四天师愁肠百结,元吉天师忽道:“日间师兄与陆九忘比剑结束之后,我观察过他的气息,呼吸平稳一如往常,步伐丝毫不见飘忽,似乎犹有余力。”
仲岩天师道:“那小子滑头的很!谁知道他是不是又用「幻真论」迷惑你我眼目。”
老天师微微一叹,未再言语,径自向殿后静堂中走去。
陆九忘自那日拜别道山,来到已名为“象山”的东山,第二日便在山峰处建了一处草庐,用「天星剑诀」削平了半个峰顶,形成一个数百丈长宽的广坪。
第三日起,陆九忘在余下的半个峰顶巨石上雕刻起了石像。
到得第六日,已可看出那雕像是一个年轻女子:云鬓接天,眉若远黛,目朗如星,虽轻纱覆面却遮不住出尘的容姿,一条长绫自腰间环绕于藕臂身后,飘飘如九天玄女。
第七日晨,陆九忘在石像眉心处点上一点“朱砂”,一点“朱砂”落就,更显容姿出尘,复在巨石雕像脚下石碑上刻道:
一点寒芒天星,
乍起无数流萤。
神女与月共舞,
金花火树银瓶。
这一日,陆九忘终日坐在洗剑池旁默然不语,一身青衣已被石灰染成白色。
落霞时分,象山草庐迎来了第一个客人,是一个面目慈悲的老和尚。
洗剑池旁的年轻人抬头看了眼晚霞,突然漾起一抹笑意,然后起身望着面前的老僧道:“南山大师来看望小子么?”
南山大师眼睛很小,笑起来的时候只能看见眉下两条窄缝,此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便满是笑意:“来时看见红尘中‘一滴泪’,传说那是熬制孟婆汤的药引,也不知是真是假?故来请教陆善知。”
陆九忘笑容一僵,旋即回复清明,讶道:“浊世红尘,缠绵纠葛,难道也是南山大师这等六根清净的世外之人感兴趣的吗?”
南山大师仍是笑意盈盈:“老僧此来是想背施主‘过河’,教施主学会‘放下’。”
陆九忘仰天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狭长的目中生出一丝凉意,沉声道:“会哭会笑的一个人,怎能说放下便放下?”
“若大师为此而来,那么请回罢!”
南山大师摇摇头,走到洗剑池旁,抬头望着那尊巨石雕像,问道:“她便是那位创立逍遥仙宗的女宗主‘鹿天星’?”
陆九忘极轻地一笑,道:“逍遥仙宗?真武观、齐云山、龙虎山、四百八十寺以及四方剑派不都说她是魔道吗?你们莲花山妙法寺和道山楼观台超然世外,不知对于正道魔道有何看法?”
南山大师道:“正魔之分向来难言之,太阳既可照耀万物温暖众生,亦可令江河蒸发干涸、土地龟裂;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万物时刻不在变化中,所以难以个人的想法去定义一个永远有可能会变化的人或事物是好是坏。”
“大师看得透彻,可惜世间多是愚昧之人!不知佛陀也会做恶事,阿修罗中也有向善之心。”洗剑池波光粼粼,微荡的水面中映出一个长身而立,挺拔如苍松的倒影,那人影拔剑起身,忽然轻声笑道:“今日如此热闹,竟又来了五位客人。”
“阿弥陀佛!”南山大师喟然一叹,眼见身旁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后生向前一步步走去。
此时初月未悬,正是黄昏时分,这里又是东山极顶,仰目除了万丈霞光之外更无它物,执剑的年轻人被石灰染白的长衣无风而动,瞬间回复本来颜色,一泓长剑满载五彩霞光,傲然如临世剑仙。
陆九忘走出百步的时候,他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李、尹、赵四位天师,四天师神色凝重,全不似初见时的出尘之姿。四道看见手握长剑的陆九忘,看见巨大的神女雕像,看见盘坐在洗剑池旁的莲山老僧,目光猛然一缩。
南山大师当然也看见了四天师,目中满是困惑,说道:“道山四友皆为修道之人,为何如此之重的杀意?”
四天师向南山大师齐作一礼,并未答话。仲岩天师抬头盯着神女石像,道:“姓陆的,你竟与魔教勾结,先是辱我道山,后又盗走掌教师兄的天魂,原来是要为那妖女报仇!老道今日便......”元吉天师眉头紧皱,伸手按住仲岩天师的肩膀,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仲岩天师转头怒道:“师兄,难道你要放任这样的魔头为祸苍生吗?”李、尹二天师也是微微皱眉,齐道:“老四,南山大师驾前,切莫妄言!”
陆九忘目光一一扫过四大天师,最后看向仲岩天师,说道:“请问李天师,晚学究竟做了哪些坏事值得堂堂四大天师亲自提剑来杀人?而你口中的妖女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仲岩天师冷笑道:“七日前你让掌教师兄指教与你,之后掌教师兄便出了事,不是你做的更有何人?至于妖女鹿天星,集结一群魔教妖人能做什么好事?幸好本道一掌毙了那妖女,阻止了......”仲岩天师话犹未毕,突觉右肩被一只十分有力的手掌抓住,猛往后方拉去,急急扭头一看,却见拉住自己右肩的竟是面如寒霜的元吉师兄,迷惑不解间,突觉左肩又被一只更为有力的手掌抓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从元吉天师的掌控下摆脱,匆匆一瞥间,仲岩天师瞧见万丈霞光竟从陆九忘的身上径直穿透了过去,随即只见他的身躯渐渐雾化,最后彻底消散于空中。
仲岩天师心下一沉,此刻他终于明白元吉师兄为什么要将自己往后拉去了,也已明白是谁正牢牢抓着自己的左肩往神女石像下疾驰而去,耳畔风声猎猎,突然感觉膝下一沉,瞬即便觉猛烈的痛意自膝间涌向心头。
“跪下!”陆九忘冰冷的说出这两个字,一掌将仲岩天师拍在神女像前的地面上。仲岩天师瞬即吐出一口鲜血,双目圆睁,满脸震惊愤怒的神色,狂吼一声道:“竖子敢尔!”猛起身惊觉竟尔不能站起,却原来早已膝骨尽断。
仲岩天师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渗出的汗水,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平素狂傲不羁的头颅慢慢垂了下来,陆九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副萎靡不振的神色,缓缓道:“何谓正邪?又何为天道魔道?不过是你们佛道两家人多势众,众口一词一言决之罢了,古来多少名山大川,山河锦绣,被你们建作香火道场,其中又有多少恶道假僧,你们可曾想过?鹿天星虽是魔教教主之女,但她有心想要改变,带领三百一十二名已有向善之心的教众另创‘逍遥仙宗’,决心弃恶杨善。”
陆九忘转身望向元吉天师,又望了一眼南山大师,冷冷道:“而你们,连一个机会也没给!屠杀七夜,尸横遍野……”
南山大师长叹一声,一滴浑浊的泪水划过枯瘦的脸颊,缓缓道:“陆善知……老衲没有资格再劝你放下,但也不忍看你深陷于仇恨的深渊中,唯有以一己残躯来赎此罪孽,希望陆善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啊啊啊……!师兄!帮我杀了他!杀了他!!!”空荡的峰顶广坪上猛然响起一阵癫狂的嚎叫,仲岩天师一边疯狂的嘶吼一边向三大天师膝行而去,地上清晰地留下两行醒目又渗人的血迹。
三大天师神色暗沉,更无言语。
一声清啸,原来三天师已在暗中摆下三霄剑阵,待仲岩天师发狂之时,赵、尹二天师已分别从东西两面向陆九忘夹攻而去,元吉天师法步微移,飞身到仲岩天师身前后喂他吃下了一颗丹药,旋即挺剑向广坪而去。
所谓三霄剑阵,是由三位剑修列阵而成,合二十七种变化,可攻可守,三位天师均有甲子以上的功力,施展开来从无敌手。元吉天师脚踏北斗罡步,李天师踏二十七宿,尹天师游移于虚实之间,二攻一守,配合无间。
陆九忘挑剑击退元吉天师当心一剑,回剑穿过腋下迎上赵天师,“叮咛”一声剑鸣二人各退了半步,而此时尹天师的剑恰恰贴胸而过。
“三位天师皆是杀招,看来贵教是一点也不打算给陆某活命的机会…”陆九忘突然仰天啸道,“老天师再不现身可就来不及了!”
元吉天师心中一跳,不及思许当下忙吩咐二天师变阵,三道长袍在风中翻涌,身影飘渺如三月柳絮,陆九忘但觉剑阵之内四面八方皆是剑气,一身青衣数息之间被割成片片飘絮。
陆九忘面沉如水,掐出一道剑决,瞬间围绕身周幻出八道剑影,与此同时剑阵内的三霄剑气也已袭来,而三位天师则纵身跃到二丈七尺高处,成鼎足之势向阵中心正困兽之斗的陆九忘杀去,陆生八道幻剑堪堪招架住三霄剑气,三位天师手中道剑离陆生心胸已不足丈余,显然已经稳操胜券。
忽听得一声惊恐愤怒的叫声,三位天师向叫声处看去,惊见又一个陆生高举利剑正欲劈向仲岩天师,元吉天师急扭头向阵中看去,那“陆生”已有力竭之势,心中愤怒已极。
“先救仲岩!”元吉天师说话间已向仲岩天师疾纵而去,李、尹二天师闻言亦抛下阵中的“陆生”幻影,他们的轻身功力比元吉大天师要稍逊一筹,欲要救援已然不及,便飞剑向陆生真身击去。
二天师原本只是想围魏救赵逼其先守自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两把飞剑竟然全都刺进了陆生的身体,陆生脚步踉跄,回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突然咧嘴一笑。
元吉天师见到这个笑容心中却是突生寒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九忘神色冰冷,居高临下的望着李、尹二天师的尸体躺在脚下,他们的后背上插着两把剑鞘,天师府天师的剑鞘。
元吉天师脸色惨白,心中无限耻辱、悲凉之意,手中长剑叮铃落在广坪地面之上,任由远处陆生手中寒气弥漫之剑在瞳孔中逐渐变大。
正在元吉天师生死存亡之际,此刻东山极顶之上,初月已升,无边月华倾撒而下。老天师仿佛乘月色而来,轻飘飘降临广坪之上,顺便带走的还有元吉天师。
老天师将已然失魂落魄的张元吉放在仲岩天师身旁,微笑望着陆九忘,道:“陆小友这样的人物百年难遇,打杀了着实可惜。”
陆九忘别无他话,只是道:“仙师以为,‘逍遥仙宗’是否为魔教?”
老天师沉声道:“魔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就像你的长衣虽被石灰一时染白,但风一吹,不是又变回本来面目了吗?”
陆九忘沉默了一瞬,突然冷笑了起来:“碌陋寡尔……深山匹夫!”
东山极顶,重云汇聚,瞬间遮住满天月华,时有雷光于云中闪现,照亮这没有光的山巅,老天师猛喝一声,不知何时已经暗中攒簇五雷,左掌紫电缭绕,右掌暗雷阴沉,竟凭一己之力同时召出阴阳双雷。
老天师一出手便是强绝的五雷正法,或许四大天师的败局便是没有在心底将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正放在心上。老天师心随意动,左手紫色阳雷在弹指间打向敌人,陆九忘挥剑格挡住雷击突觉胸膛一痛不自觉闷哼一声,三尺长剑脱手而出,却原来在黑暗掩映之下,阴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神鬼莫测间便打在陆九忘胸膛之上。
老天师口中诵念道决,身后逐渐现出八卦、十六卦、三十二卦直至伏羲六十四卦的巨大影像,随即又念出“寂灭道决”,便见从伏羲六十四卦中飞出无数道寂灭符文,以周天大阵环绕在陆九忘身周。老天师向前一踏步,纯玄道袍无风鼓荡,双手指尖雷光耀目,宛若神人。
“入我符阵,遁形无所,
是妖是魔,唯寂灭尔。”
十道雷光打入阵中,陆九忘生受十道雷击也不禁身影摇晃,嘴角不住溢出鲜血,却狂笑不已:“老天师贵为一教之主,好一个先发制人!”
老天师面色潮红,怒道:“你已入魔道,正邪之间有何道义可讲?”
催动符阵,仿佛天地一寂,草木虫兽无声,似乎连风也停止了呼吸,忽听得一声苍老又沧桑的佛号声响起,有僧身有白莲,步步踏在生死命寂的大地上,有僧踏入寂灭阵中,轻轻背起陆姓年轻人,再缓缓走出,直到洗剑池旁。
南山大师将陆九忘从背上放下,露出疲倦而苍老的笑容,而他一笑那张脸上便全是生动地皱纹和眉毛下面的两条窄缝。
“终究还是老了,不中用啦!不过走了百十来步就累得不行......”
陆九忘抬头,老僧已经没有了呼吸,眉毛下面还是两条细缝,一如初见时老态龙钟的样子。
东山极顶,一轮月华如洗,夜幕中有两三颗星子,不知何时飞来四五盏绿色的萤火,前后六七声虫鸣。
八把幻剑刺破风声,直奔老天师张芝嵩而去。
陆九忘纵身跃起,落在神女巨像指尖。
张芝嵩谈笑间破去幻剑神色漠然已极,冷冷地抬头遥望着高高立在石像上的陆姓年轻人,露出一丝冷笑,高声道:“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紫薇天雷!”
“天地五雷正法!”
刹那间紫气如电直冲云霄!
穹顶无云,却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九天之上怒吼,陆九忘仰望天穹,目中凛然无惧。
起诀道:
“红尘之地多喧嚣,
璇玑之上任扶摇!”
真诀一起,雾起氤氲,巨大的神女雕像似在冬眠中被春雨唤醒,她似在凝望着天穹里那条长达数十丈的巨龙,七息后,一条纯玄巨龙在张芝嵩狂热的目光中携天罚之姿降临凡世,陆九忘再度召出百丈巨剑,却被纯玄巨龙一口吞入腹中。
张芝嵩状若癫狂,狂笑道:“老道修行九十余载,一入紫薇妙境,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抗衡,终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张芝嵩满脸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发生的景象,只见纯玄巨龙被那巨石刻就的神女雕像牢牢抓在掌中,然后被一把捏碎,化为无数玄光纷纷下落。
老天师喉间腥甜,不自觉吐出一口心尖血,突然间感到头顶抚来一只大手,耳听得有人漠然道:“可惜我不是仙人,妖魔抚尔顶,可如仙师意?”
可惜老天师再也不能回答。
老天师的尸体在元吉天师目眦欲裂的目光中颓然倒下,元吉天师丧魂落魄的盯着陆姓年轻人,陆姓年轻人神色无喜也无悲,只是淡淡地说道:“元吉天师,你相信因果吗?”
东山极顶,唯寂寞与长夜一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再度响起人声:“以前我是不信的!”
陆九忘坐在洗剑池旁,元吉天师发现他一直在仰望苍穹,可惜夜色浓重,那儿什么也没有。
陆九忘突然回头望向元吉天师,咧嘴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现在我也不信!”
元吉天师望着掌教师兄和赵、尹两位师弟的尸体,以及昏迷不醒的仲岩天师,愤恨地说道:“因果?掌教师兄学究天人,近百年来唯一一位达到紫薇妙境之人,你究竟用了什么邪门歪道害了掌教师兄?”
陆九忘嗤笑道:“邪魔歪道?排位天书十二篇第三篇的''‘降灵神术’在你们名门大派眼中竟然是邪门歪道么?”说着突然一愣,仿佛刹那的失神,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学会‘神丝仙束’的她却仍然被认定为妖魔……”
陆九忘收起剑,步履蹒跚的往草庐走去,仿佛天地间再无旁物。
白月当空,东山极顶月华如洗,恬静异常,只是不知,看不见的夜色里。
又掩映着多少具芳华正茂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