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是个孤儿,在其印象中,自己一直生活在槐城,不,准确的来讲,是生活在槐城外,生活在两间高低不一的破旧茅草屋里。屋子是爷爷留下来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至于父母,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这里的爷爷,也只是当年在槐城外路口旁捡到小十五的一位李姓孤寡老人而已。
一个年愈花甲的老叟带着仍在襁褓中的婴儿过活自然有些奇怪,好在老人有个马场杂役的差事,再加上城里有很多好心人见这对老小着实有些可怜,时不时总有些接济,两人过得虽然紧巴,但也算过得去。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小十五也从当初稚嫩的婴儿逐渐长大成可以帮着爷爷收拾简单家务的孩童。虽然只有五岁,但古灵精怪的小十五非常懂事孝顺,老人看在眼里,喜于脸上,同时也忧在心里,因为老人知道自己总有入土的一天。
某一日,老人家好像是知道自己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开始进城里为小十五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家”,只希望能找到户好人家能收养他,而城内的人们多少都有些了解,知道这个懂事可爱的小瓷娃娃,自然也大有愿意领养小十五的人在。这不,拥有城里最大酒楼的佟掌柜夫妇二人这日就来到了爷俩屋外。夫妇两人连理多年,已奔四十却仍未育有一子,心中自然是充满了期待。
当发觉有人来“探望”自己的时候,年幼但聪慧的小十五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平日里乖巧的他开始变得乖张起来,不是乱摔屋里不值半毛钱的物件装作一副小捣蛋,就是双眼向上翻流着哈喇子扮成痴呆儿。
小孩的心思大怎能猜不到?
反倒是知晓了这份心思的佟夫妇二人对小十五的也是愈发满意起来,眼见对方脸上如菊花般灿烂的笑容,小十五知道自己这些招数没用了,只得抱着爷爷的大腿哭着死活不肯放手。老人眼角微润,终究还是狠下了心,孩童的力量当然敌不过成年人,就这样小十五被“父母”带到了城中佟宅里。
起初小十五自然是哭的稀里哗啦,养父母知道这只是孩子认生,相比于城外茅草房的落魄,自家宅邸自然是好到了极点。果不其然,当丰盛的晚餐端上桌时,小十五终于是止住了抽泣,眼见这过年都吃不到的任意一样东西就这样铺满了整张桌子,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可能是看呆了......
小十五楞了一下,转了转眼睛,开始呼啦啦地风卷残云,毫不客气。看见小孩有点拿这里真当家的样子了,佟掌柜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发出一声叹息:终究只是孩子啊,于是就这般安下心来。瞧见狼吞虎咽的小十五,心中逐渐生出怜惜,佟夫人拭了拭眼角,竟是快要掉下泪来,说了声孩子慢点吃,不急。
......
饭后。因为佟达量夫妇二人久无子嗣,所以事先并没有准备小孩子的服饰,只得给小十五略作清洗让他继续穿着那身带满补丁但不脏乱的衣裤,然后牵着他的小手带到后院偏房。
“这以后就是你自己的房间了。”佟夫人低着头看着小十五声说道,“明天我再带你去绸缎店里给你订做几身好衣裳。”
小十五从进佟宅开始就一直低头不语,当然这是排除了他刚才在饭桌上的“壮举”而言。听闻温婉的佟夫人又对自己说话了,话语里充满了真真的关切,后者自然能够体会到。
在佟夫人看来,寻常孩童对于长辈的关怀总是有着些许依赖性,当然,这一点是没错的。小十五也终于是有了一点反应,他站直身体然后弯腰对着佟夫人行了一礼,但仍然没有与对方对话的想法,只顾着爬上刚才佟夫人命人收拾好的床铺,迅速用被褥盖上自己不知何时早已通红得小脸,只是这一幕没有逃过前者的眼睛。
因为小十五从小到大这五年都是跟着他爷爷一起睡的,起初佟夫人还有些担心,但听到躺在被窝里的小十五不一会儿就传来的轻轻鼾声,好像已经陷入了熟睡,于是顿时放下心来,心想小孩子可能是因为在一天内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而产生的疲倦。理了理小十五身上的被褥,将他的小脸露出来,发现精致的小脸仍然充斥着红晕,会害羞?佟夫人会心一笑,知道事情终是有了好的开头,于是退身关门而去。
但,谁知道这时的小十五是因为害羞而脸红,还是因为些别的原因呢?
......
夜深,微凉,城外的茅草房。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漫天的星光下蹑手蹑脚,若隐若现,似乎是感受到了没有灯光的屋内十分安静,那道身影的动作开始大胆起来,轻轻地推开门扉露出一条小缝一闪而入,复而关上,可能是动作有些大,门板发出了一声吱呀。小身影抬头往里屋望去,发现床上的老人并没有因关门声而被吵醒,顿时放下心来,从窗外洒进的月光照耀在扬起的小脸庞上,能看出他溢于言表的欣喜。
这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无疑就是小十五了,谁能想到他竟半夜悄悄潜回了这里......
小十五往里屋轻手轻脚地走去,摸索着爬上了床,听着后背传来的窸窣声,确定了没有惊醒一旁的爷爷,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想到:还是自家的干草床垫舒服,佟府上那软绵绵的叫啥床啊......没等小十五在心中感叹完,屋内安静的氛围突然被一阵咳嗽打破。
“咳咳咳......”
小十五呆若木鸡。
“赶紧睡吧,明天早上再回佟府去。”明明已致深夜,老人不知是被刚才小十五的动作吵醒还是压根就没有睡着!
“啊......爷爷,您怎么还没睡觉?”小十五转身迎着老人的目光被惊出一声低呼,
“人上了年纪,自然睡眠就少了,倒是你这泼猴,不好好待在城中,又跑回来作甚?”老人的语气有些责备的意思,但目光又不可捉摸,兴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
“爷爷,我压根儿就不想去,这您肯定是知道的。”没有细想平时老人的作息,小十五嘟着嘴委屈道。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赶紧睡吧。”老人转过身去,语气很坚决。
见爷爷没有继续谈话的想法,小十五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双手搭在老人的肩上开始为老人轻揉。
“爷爷.....”
老人没有搭话。
眼见平时最受用的一招这时已经失效,小十五不禁有些绝望,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好像又想起了些什么,坐起来往怀里摸出来一个包。
“爷爷,佟府上的床不咋的,但东西是真好吃,你看,我带回来了您最爱吃的鱼刺。”
“咳咳咳......”原本嘴角已有着一抹笑意的老人开始咳嗽起来......
小十五闻声立马拍了拍老人的后背,“爷爷,这可是咱逢年过节才有的好东西呢!”
老人笑骂道:“那刺上鱼肉呢?”
十五摸了摸肚皮,嘻嘻笑道:“不好吃的东西当然先被我消灭了。”
老人无语,看来自己的孙子还是没那么聪明啊......
至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发现孩子消失的佟掌柜夫妇再次来到草庐,在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中还是带走了小十五。不远处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草檐下,老人坐在破旧的藤椅上,望着手里被粗布包裹着的鱼刺开始发呆......
止住哭泣的小十五回到了佟府,在关切的目光中又变成一个自顾埋头噤声的小哑巴。佟达量去忙活酒楼的事,夫人王氏开始为他置换新衣裳,如此种种。
......
夜。
“爷爷,我带回来了你最爱吃的鸡腿骨。”
“下床去!”
“不!”
昼。
“哇啊,哇啊~”小十五被牵走。
......
“爷爷,鸭嘴。”
“......”
“爷爷......”
......
十余日过去。
佟府主卧,只穿了一件亵衣王氏站在窗口,屋内没有灯光,所以屋外角落里那道每夜定时爬墙的身影伴着星光能够依稀让人看到,奈何身影实在太过矮小,所以动作有些吃力。
在经历了连续多日的“白天认领”,虽然知道这幅画面每夜都会上演,但第一次亲眼目睹的王氏还是忍不住眼角开始微润。
倚在床上的佟达量轻声说道:“随他去吧。”
王氏说道:“孩子是个好孩子,难道是我做的还不够吗?”。
佟达量答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比这天底下极大多数的母亲都做得好。”
“可为什么呢?”
“孩子自然是个好孩子,可这也是问题所在,谁能知道他小小年龄就如此懂事。”不知何时来到王氏身后的佟达量给前者披上一件外套。
“难道就真的成不了?”王氏略带希冀望着自己的丈夫。
佟达量应声道:“难,以他夜夜爬墙的这种坚韧劲儿,难。”
听闻丈夫说了两个难字,王氏倚在佟达量的肩头,眼角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
......
有时候事情总是这么的巧妙,平日里知晓小十五翻墙的佟王夫妇,在第一次目睹翻墙的过程后,殊不知那也是小十五的最后一次翻墙。而城外草庐中的老人,在夜夜祈祷那道身影不要再回来后,也是第一次希望能够早些见到他。
这夜,草庐里,老人没有入睡,而是坐在藤椅上一直瞧着不知何时会打开的虚掩房门。果然,没过多会儿,门板打开,露出一个正往里探的小小脑袋。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一挥手点亮了一旁的油灯。
灯光乍起,瞬间充斥了整个室内。
发现屋内正等着自己的爷爷,小十五一惊,心想难道这夜连睡都不让睡了就会被赶走?瞧见小家伙脸上的惊窘,老人只是站起身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往屋外走去。
“爷爷您去哪儿?”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小十五楞了一下,然后问道。
“佟府。”
一听佟府,小十五以为爷爷是去叫人带走自己,顿时就慌了,连忙跟上带着哭腔说道:“爷爷我不回去!”
低头看着抱住自己大腿不放的小家伙,瞧见他已经溢出眼眶的泪水,老人柔声说道:
“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以后咱爷俩窝在这草庐就好。”
“真的?”小十五睁大眼睛流着鼻涕仿佛有些不敢相信,湿润的长睫毛粘成一块一块扑闪扑闪。
老人点点头,“赶紧......”没等话说完,小十五松开了双手,像风一般地刮进了屋子。
“......,去睡觉。”老人摇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开始往城内走去。
佟府外,老人望向府门上的两只门环,枯瘦的手滞在空中好像有些犹豫。如果这时有人在此经过,肯定会想,难道是怕太晚了惊着里面人家?自然不是,但是为什么犹豫,也就只有老人自己清楚了。
老人缩回手,望向天空,好像在思索着些什么,然后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像下了什么决心,最后拉动门环扣了扣,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
第二日,佟达量夫妇或是佟府下人并没有过来,直到天色渐暗,小十五内心的忐忑才有所缓和。
至于前一夜,爷爷去佟府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没人知道,小十五也问过,老人家却没有正面回答。对于小十五而言,能跟爷爷一起生活就是最好的,其他再大的事,自然都是些小事,所以就这样不了了之。
宛如明镜湖面一般安静宁和的槐城生活依然在继续,佟家养子一事告吹,一时成为佟达量酒楼的饭后谈资,有人打趣,也有人为此可惜,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人们总是选择性的忘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所以并没有生起半点涟漪。
经过这段小插曲之后,城内城外的槐县百姓对爷孙俩也只是多了些了解,比如知道那个才五岁出头的小瓷娃娃就已经跟着老李头,也就是他的爷爷,开始学做马场杂役的活儿了。这也难免引来一些非议,人们心想,自家孩子五岁的时候在干嘛?要做些体力活不算,而且万一被烈马踢了脑袋可怎么办?
但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唏嘘归唏嘘,惋惜且惋惜,随着时间的过去,人们也就慢慢开始习惯了。再就是发现,那小家伙开始喜欢上了疯跑,不管寒冬烈日,清晨傍晚,总能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城外的草地上奔跑,最怪异的是,当事人看起来竟然乐此不疲......除却这几个小变化,也没有什么了。哦,还有佟夫人仍会时不时地亲自或者派人送来些钱粮。
就这样,小十五在极少关注,或是被人不经意的遗忘下,平淡而充实地度过了几个春夏秋冬,直到某一天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