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峰城的挥刀上阵,使旧关防线得到初步巩固,但这并不能让黄绍竑完全放心,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局面只是暂时的,要想持久,困难极大。
从小接受的军事教育,与常年内战积累的作战经验都告诉黄绍竑,接下来对手的兵力可能还会成倍增加,并且将从旧关这个结合部再次穿过。
这个漏洞要赶紧补,而修补的关键,仍然只能寄托于援兵的尽快到来。
黄绍竑亲自赶到太原,当面向阎锡山讨要援兵。这回他改变了策略,有意识地提醒阎锡山:假如娘子关不保,忻口也就打不下去了。
这句话很灵。老阎思前想后,决定把即将奉令调来山西的川军拨给黄绍竑。
黄绍竑却担心川军战力不够,他想要的,还是忻口战场上的部队。
老阎何等样人,那也是人中精灵。一听黄绍竑的意思,马上就把整个身子都伏在了桌上,不行不行,忻口正面的人马是无论如何抽不出来了。
他倒真不是小气。这时候香月又向忻口战场添了两个联队,你还要再抽陈长捷的部队,岂不是要人命吗?
不出所料,香月在发现单靠龙山师团仍无法攻破娘子关后,又加派第109师团参战,旧关附近的日军越聚越多,终于得以从池峰城防线的缝隙中穿过,一下子逼近了黄绍竑位于阳泉的指挥所。
就在这险峻一刻,川军的一个旅终于抵达阳泉。
刘湘在国防会议上发言时,有人还觉得他在放大炮,说过就算了,没想到刘湘回去后振臂一呼,川军上下无不响应,皆愿出川抗战。
出征时,川军共编两大集团军,北上的为邓锡侯集团军。邓锡侯虽为刘湘节制,但在后者未统一全省前两人却是冤家对头,邓某纯粹属于被打服了不得不低头做小弟的那种。
在四川给刘湘管着,成天低眉顺眼,宁愿出来换换空气,所以一说要出川抗战,邓锡侯第一个就出来了。
现在这个旅,即为邓锡侯的先头部队,但是看到他们,黄绍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其他部队皆着棉衣,但这些四川兵由于来自南方,却仍然身着单衣草鞋,下面穿的竟然还是夏装短裤,尤其他们的武器差得要命,仍是“川中诸侯争霸”时用的那套东西,皆为川造土枪。
最常见的是步枪,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打完几发子弹后,必定要和20世纪80年代的黑白电视一样,这里那里出点毛病,非得狠劲儿敲打两下才能继续使用,有的连甚至只有两三支步枪能真正打得响,而且川军的步枪,十之八九都不配刺刀,顶多是再配一把大砍刀。
在当年的抗日战场上,川军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字:苦,而邓锡侯由于不属刘湘嫡系,则又苦上加苦,苦到让你无法想象,与之相比,陕军教导团的装备几乎都可以说是奢侈。
邓系川军之所以这么惨,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一直驻扎成都,外围水路皆被刘湘所控制,想买武器都买不进来,只能土法上马自己造。
本来阎锡山答应川军到达后,由他给予整补,可是晋东风声鹤唳,太原储存的弹药不是被他留下来做守城用,就是准备以后做“老本”的,哪里还能再掏得出来。
没奈何,他就编了一个借口,说是所有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都运到黄河以南去了,没法再追回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川军是来保卫山西的,老阎碍于情面,紧紧巴巴地送了几挺冲锋枪给川军。这点东西,对川军来说是杯水车薪,哪里够用。
所以站在黄绍竑面前的川军,就变成了如今这种“武器不堪杀敌,衣被难以御寒”的模样。
黄绍竑的心凉到了极点,但是眼下救急如救火,于是下令川军带着他们的“破铜烂铁”出击,以挡日军之锋。
川军虽既穷又苦,却斗志高昂,一说要出来打日本人,都是笑逐颜开,精神百倍,没一个怕苦或者怕死。
过去川军遇到打仗,士兵半路逃跑是常有的事,据说为防止逃兵,有的部队在士兵晚上睡觉时,甚至不让穿裤子——你总不能光着腚四处乱窜吧。
但这次北上抗日却是例外,基本没人跑过。瑟瑟冷风之中,穿着单衣的川军有的连草鞋都穿烂扔掉了,只能赤着脚在冰凌上走路,然而无一人畏缩不前。
在川军东渡黄河时,连当地老百姓见到他们这种单衣赤足的模样,都莫不骇然,争相以鞋袜相赠。
史书历历在册,川军不渡黄河,已三百年矣。
300年前,四川白杆兵也是从这里渡过河去,在沈阳附近与努尔哈赤率领的八旗兵浴血大战,那场战役,川军尽没,但赢得了骁勇善战的声誉。
300年后,白杆兵的后代来了,同样是跋涉千里,同样是风雨兼程,同样肩负着挽救民族于水火的重任。
接到黄绍竑的出击命令后,川军没有讨价还价,而是立即开赴前线,在离阳泉仅20里路的地方截住了日军。
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日军,可怜川军的这个旅竟只有两挺轻机枪,打着打着,有一挺还被鬼子的大炮给炸哑了。
机枪缺乏,步枪又不行,能做的也只有拼命了。
好在老西北军有例在先,打不过就藏起来,等到鬼子冲到近前,再呐喊一声,挥舞大刀,砍瓜切菜。
依靠大砍刀,好歹击退了日军,可这并不能持久。后者发现川军这个弱点后,马上把重武器调集上来。
大刀对机枪,犹如义和团对八国联军,一个旅马上去了一半,被迫后撤。
一个旅残了以后,紧跟着来了一个旅,同样是一到阳泉,就被黄绍竑填空当一样填了进来。
新上来的旅并没好到哪里去,短兵相接时,好多人不仅步枪上无刺刀,连大刀也没配备一把。
本能的反应是,拿枪托去砸。
可想而知,又一个旅残了。
第三个旅报到。
这个旅还稍好一点,稍好的原因是出川前,旅长自己花钱造了四挺机枪,而且这四挺机枪还蛮争气,从头到尾没出过大的故障,如此,总算是没让日军再攻过来。
这时候,黄绍竑在指挥作战方面的缺陷也渐渐显露出来,他的指挥系统变得乱七八糟。川军的每个旅奉命出击时,都完全不知道对手的番号是什么,有多少兵力,周围有没有配合协同部队,就是盲目地在那里守着。
黄绍竑下令时,要川军暂时受孙连仲指挥,可川军旅部联系了半天,也不知黄绍竑和孙连仲究竟在何处,有何新的指示。
本来开赴山西的川军有一个集团军,等陆续上来后,完全可以捏成一只拳头,但黄绍竑临阵过于慌乱,越级指挥过分了,甚至到了紊乱的程度。
集团军长官未到,他就命令军长,军长没到,他就命令师长,师长没来,他直接下令给旅团长,乃至营长,而在阳泉下车的川军,不管是团营,随到随走,在没有获得任何具体指示的情况下,就糊里糊涂地给派到前线去了。
结果,川军建制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好好一个集团军,还没怎么打,就变成了“大大小小若干条无头之蛇”。
蛇无头,那是死蛇。
等师长赶到前线时,他的师打烂了。
等军长到达前方时,他的军没了人形。
等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亲自驾到时,整个集团军兵力还剩下一半。
真是层层剥笋,剥到后面,本来尚能一战的川军就不能再战了,唯有撤退一途。
邓锡侯可以怪黄绍竑瞎指挥,但公平地说,这支川军装备的无比简陋和战力不强,同样是战败的一大主因,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黄绍竑确实也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川军无法像前面的陕军教导团那样发挥奇效,将突入的日军击退,孙连仲、赵寿山等前方部队就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危险,只好跟着撤退。
10月26日,娘子关全线失守。
娘子关的失守,又导致忻口守军腹背受敌,处于后路被完全切断的险境。
11月2日,阎锡山和卫立煌下令忻口撤守。
陈长捷功败垂成,志不能展,亦唯有猛拍栏杆而已。
当撤军的那一刻,当最后一次默默注视被鲜血染红的战场,没有人能知道这位军事天才曾有多么惆怅。
忻口战役是他一生的顶点,从那以后,陈长捷再也没有能够得到指挥这种高级别战役的机会,尽管他是那么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