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郝梦龄阵亡后,最困扰卫立煌的就是继任者问题。
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战事又急如星火,如果说师旅长还可以由下级依次迁升的话,军长由谁来代呢,这可是一副最重的担子,不是谁都能挑得起来的。
卫立煌想到了傅作义,在他看来,只有这位绥远抗战时的名将才能坐镇中央,接替郝梦龄。
傅作义此时正担任预备军总指挥,不过他说其实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
这个人就是陈长捷。
那天,陈长捷忽然接到一个紧急电话,要其火速赶到位于红沟的前敌指挥所。
问对方是什么事,只说你来后自会明白。
去了才知道,郝、刘两位军、师长已同时阵亡,而傅作义向卫立煌推荐的中央区域防守总指挥人选正是他陈长捷。
陈长捷,福州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7期。
在晋绥军中,陈长捷是极少的非山西籍大将,因此受到同事的排挤乃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偏偏他在性格上也属于古怪和不合群类型的,平时喜欢较真和琢磨事,而他较真和琢磨的通常又只有一样,那就是打仗。
此人乍看文质彬彬,似乎很难把他与打仗联系到一起,却具备很高的军事天赋。如果你看过他写的回忆录,就会明白,这人就是一个指挥大兵团作战的料,思路异常清晰,视野十分开阔,而且常有较为深刻的见解蕴藏其中。
他的记述是可以作为军校指挥学专业教材的,我以为。
这是一个难得的军事天才,不仅是人才。
可惜,在吾国的环境之下,天才这个名字往往就意味着悲剧的开始。
光会打仗,怎么行呢?
说起打仗,傅作义亦十分了得,傅、陈二人后来也惺惺相惜,可傅能在绥远打下一片天,成为一方小诸侯,那就不光是一个会打仗就能框范住的,其间的奥妙多了去。
可陈长捷除了擅长打仗以外,几乎就是一个“呆子”,平时既不会看上司脸色,又不会逢场作戏,虽有突出的军事干长,却显得锋芒毕露,在庸碌成风的晋军将领中,几如异类怪物一般。
陈长捷师可名之为“工兵师”,一向都是被阎锡山派去干苦力活的,比如修建国防工事什么的。部队里锄头钉耙倒是很多,唯独缺的是战时装备,但它的实际战斗力,却是晋军中的翘楚,比晋军其他部队都要高出老大一截,即便威猛如绥军各部,也鲜有可匹敌者,只是老阎不识宝,一直不予重用罢了。
南口战役时,他救了汤恩伯;平型关前,若不是其他部队不配合,差点就能斩板垣于马下了。傅作义本人是英雄,自然也识得英雄,所以才会向卫立煌鼎力推荐。
天必降大任于斯人也,受命于危难之际的陈长捷即将登上的,是个人军事生涯的又一高峰。
与对日作战时,各个部队或多或少都想保留自身实力不同,陈长捷每次打仗,都是脱光膀子干,全力以赴,没有一点藏着掖着的私心杂念。
他手上原有两员猛将,在南口和平型关各折一个,换了别人,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把自家好料都给抖搂出来,还花得一文不剩,也就一个陈长捷。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阿甘一样的人,在我们这个盛产“聪明人”的国度,如此任劳任怨的“傻子”的确稀有。
阿甘说,生活就像是一块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块究竟是什么滋味,陈长捷伸出手去,打开了属于自己的盒子。
打开一看,触目惊心。
随着四位军、师、旅长的战死以及反攻南怀化的失败,在无大将进行约束和协调的情况下,防守各军几乎全乱了套。
大批军事人员从前线溃退下来,这些人里面,伤兵情有可原,可让人不堪的是,里面竟然夹杂有伪装的,还有的倒是真受伤了,却并不伤筋动骨,只是怕死才溜了号。例如有个当团长的哥们儿,仅仅受了点轻伤,就哭哭啼啼地跑下场,导致留在阵地的那个团无人指挥。
铁路既要运人,又要运弹药粮食,运力本来就有限,前方这样潮水般地一涌,必然导致接济不上,开往太原的火车几乎为之脱力。
一时走不了的人们挤在一块,白天炊烟四起,夜晚灯火通明,日机在天上看到了,毫不客气地扔炸弹下来,咣咣咣一顿炸,这个惨。
刚刚上任就败象毕现,陈长捷,你不用上来了,还是直接下去吧。
果然,陈长捷往前线还未行得三里路,迎面就撞见一个旅慌慌张张地撤退下来。
哪里走。
陈长捷一个眼色,随从卫士们立刻拔出枪,把带队旅长给围了起来。
郝梦龄儒将风格,虽也申明纪律,但见面多少会给人留些面子。与之不同,陈长捷说话却直来直去,很少绕弯,他当着这个旅长的面就骂了起来。
你想往哪里跑,是当着全国军队的面往后跑吗,亏你的,不嫌丢脸?
给我冲上去,再下来,小心后果。
听完训斥,旅长的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赶紧率队回头打冲锋,把阵地重新夺了过来,而且从此未敢再后退一步。
陈长捷的立威不是光指着别人,他是先拿自己开刀的。
“工兵师”起家的四个团被他全部放在第一线——你们先挡在最前面,好让我在后面从容布阵。
开始划块,你负责这块,他负责那块,部队得拉上去,所有包括师旅团的高级指挥官也必须留在前沿战壕,与士兵同命运,这就等于把李仙洲的做法推而广之了。
陈长捷再次严令前线部队,即使伤亡再大,也不得私自转移阵地或向后撤退,叫守哪儿就守哪儿,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时候的确不能再动了,倘若再动来动去,忻口就不用守了,板垣可以轻轻松松直取太原。
虽然自家已经做了榜样,可还是有人不肯听从号令。
原郝梦龄部队的一个旅长拿着陈长捷下发的命令,气哼哼地冲进了指挥部。
你这是什么计划?
陈长捷问怎么回事。
这位旅长说,我的防线太长了,守不了。
因为是郝梦龄的手下,陈长捷忍了忍性子。
你看,现在部队少,战线长,大家都是这样,没有办法,你就暂时勉为其难吧。
旅长还不了解这位新任指挥官的个性,陈长捷好言相劝,他却反而来了劲,不管怎么好说歹说,就是赖着不肯走,而且态度强硬,喋喋不休。
陈长捷勃然大怒,桌子一拍,好哇,你们郝军长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猖狂,以为我管不了你是吧。
你不是说不能守吗,行,那就等于说,阁下如今是废物一个了,干脆,毙了再说吧,来人!
卫士们应声而入。
指挥部的大小参谋们,都没想到陈长捷会对旅级军官动真格的,那位旅长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他知道陈长捷要砍自己的脑袋并不困难。李服膺怎么样,人家还是堂堂军长,阎老西的嫡系亲信,说拿去祭旗还不就拿去祭了,你一个旅长有什么了不得。
假如在古装戏里,这时候就得扑通跪倒在地,然后磕头如倒蒜,口称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可怜的旅长一个劲儿站在那里发抖,不过好歹还知道学着念这几句活命道白:部下错了,饶我这一次吧。
军中无戏言,陈长捷要严以立威,自然不肯轻易松口,圆场的事得由他的搭档来。
陈长捷的参谋长见火候已到,忙上前解劝:这小子临阵抗命,死100次都应该,不过看他的样子,倒好像已经有些悔悟了,不如寄上他的人头,让他在军中将功赎罪,暂时效命。
陈长捷这才挥了挥手,去吧,不过记住,军法无情,一定得给我顶住打。
这位旅长侥幸保住脑袋,跑回阵地后,比前面那位挨训的旅长表现还要卖力。
把当官的制住后,陈长捷随即向前线将士约法三章,即“三不许退”:无命令不许退,轻伤不许退,弹尽援绝不许退。
执法队立于作战部队身后,随时监督执行情况,发现有违规者当场处决。
“陈氏三章”,似乎条条都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基本上就是说,你得跟阵地死一块了。可是实用就是真理,自颁布“陈氏三章”后,战场的混乱局面立刻为之一变。
道路不堵了,陈长捷亲自指定车皮,说这几节你们什么也不要运,就拉人,把滞留和刚送来的伤兵给我集中送到后方去。
如此一来,大伙堵在一块挨炸弹的事也少了。
在把几条线都梳理清楚后,陈长捷开始与板垣展开了激烈的斗法。
首先就是特种战的较量。
日军能在中国战场上“战必胜,攻必克”,说穿了,很多时候都是靠特种部队给铺路的,但在忻口战场的中间区域,由于到处都是山头,一片坑坑洼洼,坦克首先受到限制,无法充分发挥作用。
在前线,对中国守军威胁最大的其实是火炮,别说普通士兵据守的工事,就连指挥所,也常常有被炮弹连窝端掉的事情发生。
某团有个战死的连长,弟兄们不知从哪里临时找了口棺材,准备把他给埋下去。大家都说,这连长的运气真不错,前线死了这么多人,比他官大的多的是,可谁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很多人甚至抓把土,往脸上一盖就算埋了。
真羡慕呢,一颗炮弹飞过来,咣,棺材和人化为飞烟,无影无踪。
鬼子的炮真是太毒了。
要说咱的大炮干不过日本人,这在抗日战场上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陈长捷发现,他可以加以改变。
因为晋军的炮兵其实足够强。
以前,除了防守不错外,晋军炮兵就名声在外,在中原大战时,更曾打得中央军一度无还手之力。
到全面抗战爆发,若单论炮兵部队的绝对数量和质量,应以中央军为最,但它的作战区域太广,没有哪支部队不需要炮兵配合,因此之故,被拆得零零散散,无法集中使用,其战斗力也为之大打折扣。
晋军炮兵就不一样了,由于战场集中于山西一地,又因为阎老西喜欢藏“私货”,所以此前别说拆了,根本就没怎么动用过。
忻口战场,晋军足足有九个炮兵团,包括日造山野炮、自产重炮在内,一字排开,看上去也是乌压压的。
炮弹不用愁,因为身后有一只会下“弹”的“老母鸡”——太原兵工厂,后者不仅能造冲锋枪和大号手榴弹,还能出品山野炮和炮弹。
问题是,咱们这么多炮,怎么就压不住东洋炮呢?
陈长捷发现,原因其实和步兵一样:怕死。
在郝梦龄殉职的当天,一位炮兵营长就在炮战中阵亡了。炮兵不是步兵,一般来说,步兵团营长战死很常见,但炮兵很少有营长以上牺牲的,连排长都不多。
如此一来,大家就被吓住了,结果,当兵的不敢进阵地,观测所则离一线还有不短距离。
不到阵地怎么发炮,不到一线如何观测,都离日军阵地远远的,难怪什么也打不着。
陈长捷传令到炮兵部队,所有炮兵要全部进入阵地,守着自己的大炮,同时把观测所移到前沿步兵阵地上去,并由炮兵营长亲自负责观测。
日军炮兵开始不知厉害,仍和平时一样,野炮四仰八叉地往露天一放,连伪装都懒得弄,而且距离很近,在望远镜的观测距离内,连指挥官的军刀和肩章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不知不觉之中,黑洞洞的炮管已瞄准了他们。
第二天早上,鬼子炮兵一觉醒来,还没弄清状况,便见百炮齐发,弹如雨落,顿时乱成一团。
快牵马过来,把炮拉到后面去。
可是晚了,山西炮弹一排排地甩过去,把东洋马和东洋炮全都送上了天。
抗战以来,都是我们趴在坑道里一声不响地挨炸,如今也轮到他们吃苦头,还债务了。
光让晋军炮兵顶上去还不够,因为通常日炮不仅瞄准精确,而且射程也比我们远,最好的办法是把突前的日军炮兵阵地给连根铲掉。
在炮火下死打硬冲肯定不行,那样等于白给,得出奇兵才行。
谁是奇兵,陈长捷把老傅的绥军拉了出来。
参加忻口战役的,照旧是傅作义的那两只“看门虎”,但是董其武已负伤下场,他一走,便只剩下了孙兰峰。
奇袭任务,由“孙老虎”独负其任。
绥军干这种活,已经是家常便饭,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程序。比如,每个人嘴里要咬上手帕,这叫衔枚疾走,又比如,所有人左臂要另外缠一块白布,那叫分清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