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彬死了,那一年,郑雁29岁。虽然郑雁和冯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疙疙瘩瘩,生活中也是磕磕碰碰,冯彬还打过郑雁好几次。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不认为冯彬是个会让郑雁悲痛的人。可事实是,就从冯彬走的那一天开始,郑雁开始变了,整个人都变了。在石朵儿眼里,小姨郑雁以前是彩色的,后来变成了灰色的,就像她的心一样。石朵儿觉得从前的郑雁,原来的小姨带着她真挚的热情,无忧的笑声在那一年跟姨夫一起走了。
冯彬临死前,把他妈妈叫到了床边,此时的他已经奄奄一息:“妈妈,我有一笔存款,请你不要和郑雁争,全部留给她和孩子。如果以后她想再往前走一步,也不要阻止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存折,塞到了郑雁手里:“我知道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请你们原谅我。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郑雁。”
也许是在这几年的婚姻中,郑雁已经爱上了冯彬,也许是冯彬临死前的这番话,郑雁像疯了一样,死死地抓着他,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冯彬毫无生气的脸上。恨,爱,怨,悲融成一股苦水,涌到郑雁的喉咙,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旁边只比病床高一点点的冯遥惊恐地晃了晃郑雁:“妈妈,你怎么了?爸爸怎么不说话了?”
丧事结束了,郑雁骑着自行车回家,前面车筐里是冯彬的骨灰,后座上是四岁的冯遥。快到家的时候,经过一个很长的陡坡,郑雁越蹬越吃力,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从车上下来:“儿子,咱娘俩一起去死吧?”
冯遥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郑雁站在路上,嚎啕大哭。
郑华从单位辞职,回到了石征的老家待产。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再生个孩子都是偷偷摸摸的,而且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石征平时正常上班,一有时间,就坐大巴回老家,陪着郑华和还没出生的儿子。
这段时间,郑华不在身边照顾,石征身上散发着微微的馊味,胡子拉碴的。郑华一看见他就捂住了鼻子。
石征咧开嘴笑了:“我去找个澡堂洗洗。”
石征洗完澡出来,看见旁边有个理发店,就走了进去。
一个男人也跟他走进了理发店。
石征理着发,那个男人就站在他身后,从镜子里直直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看?”石征觉得这个男人非常没有礼貌。
那个男人微微一笑:“我就是在看你!”
“好,好,你别走啊。”石征顿时就急了:“你等我理完发的。”
“我不走,我等你理完发的。”那个男人居然笑眯眯地坐了下来。
这个男人的笑容彻底激怒了石征:“快点剪!”
刚把围布摘掉,石征扭头几步跨到那个男人面前,一把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那个男人笑了:“脾气还是这么坏啊,石征。”
石征愣了,松开了手:“你是?”
“咱村口的小学,我被五六个孩子欺负,是你过来帮我的,素不相识,你那次也被揍得不轻吧。”那个男人一把搂住了石征,拍了拍他的背。
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交谈中得知那个男人现在就在郑华所在的医院当麻醉师。他上下打点,对郑华也各种关照,郑华生这个孩子基本没受什么罪,在医院过得很舒服。小时候无意的一件事,现在已经四十多岁的石征深深地唏嘘不已,他居然还记得他的样子。那个男人乐呵呵地给孩子包了一个红包:“我一直记得你。那时候我总被欺负,你是第一个帮助我的人。你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当时石朵儿听到这个事情,呵呵一笑,觉得这就是个故事。现在石朵儿觉得这个男人难能可贵,因为他懂得感恩。几十年前的温暖依然放在心里,这样的人也会活得很幸福吧。
“朵儿。”是爸爸打来的电话。石征很少给女儿打电话,他想打也不自己打。他总会让郑华打过去,然后他贴到旁边听。
“啊。”石朵儿似乎知道爸爸要说什么了。
“你妈妈生了,是个儿子,非常健康——”
后面说的什么,石朵儿已经听不见了。这一天还是来了。隔着电话,隔着五百公里,石朵儿都能感觉到爸爸的兴奋。爸爸越兴奋,石朵儿越沮丧,她现在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么多年所有的事情白做。从小到大,他们对石朵儿所有的要求,所有的指责,都是因为:你是个女孩,而且我们就你这一个女孩。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次背叛居然来自自己的父母,石朵儿觉得此刻似乎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石朵儿!明天咱们什么时候去理发啊?中午还是下午放了学再去?”室友端着盆子从外面洗漱回来,看见石朵儿坐在自己的床上发呆。
“啊?”石朵儿这才想起来,自己约了室友一起出去理发。她摸了摸自己已经长了点的头发,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啊,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不好意思啊。”
“为什么啊?”
“稍微长点吧,我以前的头发太短了。”石朵儿心里很疼。
“确实。”室友点了点头。
石朵儿冲她挤出了一个笑容,心里突然委屈得想哭。
石朵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要在已经四十多岁的时候,选择再要一个儿子。为什么在计划生育的政策下,做这样一个会有很多麻烦的选择。是因为自己没考上重点高中么?还是因为自己来滨海上学花了很多钱?他们对自己失望了吧?还是因为,无论外表装得有多像,自己终究是个女孩?
石朵儿觉得自己很寂寞。即使放假回家,父母依然对自己很热情,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那个人。假如一开始他们有的是弟弟,就好了。毕竟石朵儿已经十七岁,大家都觉得十七岁了就该懂事了,但恰恰是因为她已经十七岁了,所以有些东西,她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