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小剧场的门,就是那个摆着满满当当茶桌木椅的露天观众席。虽然春色满园这个戏班子的装修布置远算不上奢华,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院落被画着泼墨山水的几面屏风隔断,将进门位置开辟出一块检票区域,进入之后便是摆放整齐的木质桌椅,每个茶桌上都放着一套青花瓷的茶具,以及配套的茶水和传统茶点,虽然这些都是免费提供的,但沏好的茶叶是陈年普洱,赠送的茶点是桃酥、杏仁酥之类的应季糕点,每一样都绝不是糊弄人的玩意。
露天观众席四角摆放着几盆文竹,翠绿色的竹叶为秋日萧条增添了些许生机盎然来,映衬着暗红色的织锦孔雀椅显得低调而精致。而正对着舞台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手里夹了根烟,正半抱着手肘同戏班子的几位乐队成员说些什么。
不难看出,他就是今天特意找上门来的那位了。
“各位乐队老师都是行家,基本功就不需要我来多说了吧。”苏以漾笑了一声,咬着烟嘴歪过头,不紧不慢弹了弹烟灰,“乐队是京剧的灵魂,好的乐队不但伴奏演员唱腔,配合演员动作将曲牌紧紧把握,更重要的是,要把握这出戏的节奏变化。”
拉月琴的大叔名叫段鸣山,早年在国有剧院团就是拉月琴的乐师,和范陵初私交不错。剧院团解散后段鸣山转了行,却始终没有荒废技艺,把拉月琴当成了茶余饭后最大的爱好,没事就自己起个调子哼几句,过过戏瘾。
后来有次段鸣山和范陵初两个老哥俩一同喝酒,听说范陵初自掏腰包办了私人戏班,因为资金有限,人员凑不太齐,经营得也很吃力,正好段鸣山退休在家,便自告奋勇地捡起了老本行,来春色满园帮忙拉月琴,这一拉就是四五年。
听了苏以漾的话,段鸣山裹了裹身上的皮夹克,随手起了个调。
月琴的琴弦上下碰了碰,悠扬的旋律便在偌大的院落内响了起来,正是西皮快板的调子。西皮快板在戏中往往是用于矛盾冲突异常尖锐的时候,配合的唱段也都是辩白说理,听起来很是慷慨昂扬。
段鸣山此刻拉出这样一段,一来是他对刚刚那出《西厢记》才刚唱了一半,却被苏以漾临时叫停的行为表达不满,二来则是有心故意讽刺——若是苏以漾干脆听不出来他的意思,也就无非是在对牛弹琴,那么苏以漾刚刚的那番话也就无关紧要了。
谁知段鸣山才刚起了个调,苏以漾就微微垂着眼眸,轻声笑打趣道:“这是对我有多不满,连《铡美案》都拉出来了?总不能因为消费者提了些善意的意见,乐队老师就要定我的罪吧?”
段鸣山一愣,手上的调子倒是停了下来。
他最初无非觉得苏以漾是来故意找事的,虽说他乍一看懂了不少京剧理论知识,不是那种对京剧完全没有了解的草包,但瞧着他这么年轻,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许随意放肆的不着调气质,即便对京剧感兴趣也像是一时兴起,未必有真本事。
可是有这份耳力,就不是单纯看几本书,或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了,段鸣山不由得对苏以漾的印象略有改观,沉默数秒才嗤笑一声。
“你这小伙子真是有意思,这个从哪本书上看到了点关于京剧的资料,就转过头来教育起我们这帮老头子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还没出生我就开始拉月琴,怎么把琴拉好我再清楚不过,用得着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
听了这话苏以漾也不生气,就仿佛刚才嚣张跋扈说这出戏根本不配对外售票的人压根不是他,此刻他不置可否一点头,开口时礼数周到,言语间不难看出对琴师们的尊重。
“你月琴拉得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若是光论技法,刚才那出《西厢记》拉的没有任何问题,要是说我你拉的不行,那纯是鸡蛋里挑骨头,我自个儿耳力不行。”
“那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段鸣山原本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加上年纪虚长几岁,在春色满园常年充当好脾气的和事佬,见到苏以漾的态度缓和,语气也跟着缓了几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今儿还真得问问你,我们这出《西厢记》差在了哪里?”
苏以漾随手弹了下烟蒂,漫不经心的一弯唇角:“差在哪里,道理很简单,日本空运的三文鱼和重庆秘制的火锅底料都是好东西,可是这两样放在一起炖,不伦不类,就是难吃。”
还没等段鸣山说话,打板鼓的李和田就听不下去了。
李和田是范陵初和段鸣山的老同事,也是国有剧团的老成员,剧团解散之后他就在新广市盘了个小卖铺,自己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了,没事和当年的老哥们喝点小酒,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一直到前些年范陵初将春色满园这个私人戏班子张罗起来,李和田才开始重操旧业替老哥们撑撑场面,赶上春色满园晚上有演出,小卖铺也没有正经营生,他就提前些关门,亲自来帮着自家老朋友打打鼓。
毕竟有他和段鸣山在,一个撑文戏场面,一个定武戏军山,再加上范陵初这位身经百战的净角儿亲自登台,这出戏也就算成了。
但凡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人,即便是再怎么低调处世,也还是遮掩不了身上的傲气,尤其是李和田这种原本就暴脾气的主儿——假如说段鸣山还有点息事宁人的意思,他就纯是完全不怕事,愣是要掰扯个所以然出来了。
苏以漾的话音才刚落下,李和田的冷笑声就应声传了过来。
“我们几个都是粗人,就好铜锅涮羊肉那一口,吃不惯你们富家公子哥说的空运日本三文鱼什么的,”他转着手里的鼓槌,撩着眼皮子上下打量苏以漾一眼,不屑地说,“你也犯不上整那些云里雾里的玩意儿糊弄人,既然咱们是在说京剧,就干脆有一说一,扯那些不着边的事干什么?”
在来春色满园实地考察之前,苏以漾早已将相关资料仔仔细细地研究过无数遍,对这个私人戏班全部成员的身份性格也都摸了个大概。
春色满园这个戏班子的优势很明显,有能力者是正统的老艺术家,那一身看家本领是靠多年演出和岁月磨砺沉淀出来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就比如范陵初、段鸣山和李和田这老哥三个,随便一个拎出来就是绝对的技术流,三个人聚在一起,堪称戏班子的定海神针,他们丰富的舞台经验是那些所谓“科班”毕业的年轻京剧演员们根本比不了的。
可是正因为这样,春色满园的劣势也跟着暴露无遗。
像是京剧这样的传统艺术,程式化的表演形式是艺术价值的体现,却也是被当下年轻观众们不能接受的地方。远的不说,在好莱坞大片用绚烂特效表现海底宇宙,随便一帧截出来都是视听盛宴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愿意在戏台子底下认认真真看京剧演员靠着虚拟性展现出来的舞台空间呢。
可是越是老艺术家,就越是对传统文化执着,尤其是像春色满园这种——由几个老人家撑起来的私人戏班子,虽然说赚不到什么大钱,却也有一些固定观众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也就更容易故步自封,标榜着弘扬传统文化,难以从舒适圈中走出来了。
苏以漾虽然年轻,在商战场上却是不出世的天才,b省演出市场的龙头苏氏集团在他手下经营得井井有条就是最好的说明。苏以漾熟稔商务谈判的种种规则,当然知道要是打一开始就和春色满园的老人家们理论这些所谓的“变通”,他们非但听不进去,还容易激起反作用,让这次见面彻底崩盘。
所以那出《西厢记》中途叫停的下马威,和此刻先兵后礼的种种解释,都是他提前计划好的刻意为之了。
这些念头在苏以漾的心里转了又转,他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究竟差在哪里,我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苏以漾一双笑眼微微弯了起来,戏谑开口,“段老师月琴拉得不错,李老师的板鼓也是真功夫,那个小青衣条件不错,多锻炼保不齐也能唱出来,只不过你们几个凑在一起演这出《西厢记》,呈现出来的东西就是难听。”
这番话苏以漾说得很不客气,李和田作为武场的台柱子,那是出了名的一身傲骨,说一句那双眼睛长在了脑瓜顶上也不为过,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话,当下黑了脸。
“你要是真喜欢京剧,听不懂又没有眼力,我不怪你,也不介意今儿就当一次不记名的老师,多提点你几句。但小子,你要是这么讲话,得嘞——”
边说,李和田边把将手中的鼓槌一扬,毫不客气地指向大门口的方向。
“春色满园还真就不差你这一位不开眼的观众,出门左转,慢走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