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天气凉的格外早一些,九月末的长安已入深秋。瑟瑟的风卷起地上的层层枯叶飞舞,辽阔的天空碧蓝如洗,缀上橙红的太阳,像是桌布上摆了一个漂亮又硕大的蛋黄。
天空之下排排鸿雁南飞,早早地开始了一年的迁徙。
邕元十八年秋天,景元皇帝五十岁生辰前夕,一列雍华炫目、挂满了绣金线红色帷幡的马车车队在百姓的围观和兴奋的探讨声中缓缓迈入了长安。
车队绕城一周后停在了长安城西北角的榆林驿馆,早已等候在此的城门侍卫们整装待发,他们向领头穿着西域衣着戴白色头巾的阿卜大人请命之后,便一拥而上,盘查清点起行李来。
这厢正查得火热,却听正当中最精致漂亮一辆车架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南悦!不要!”
下一秒一个纤瘦窈窕的身影已经从车辕上跳了下来,那大约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量尚小,青葱活泼。她带着长长的红色头纱看不清相貌,手上、脚上挂着满满的铃铛,一举一动都清脆作响,颇为率意的样子。
“阿碧姐姐快下来!”南悦热热闹闹地呼号道,“这里可热闹了。”
南悦透过头纱好奇地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商贩沿路铺开两排,叫卖声此起彼伏,穿红着绿的小娃娃们拿着糖葫芦穿梭在人群之中嬉戏打闹。长安的繁华刚刚在此时向她掀开其中一角。
不一会儿阿碧如同仙女似的从马车上款款而下,她大约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量修长、纤腰盈盈一握,淡棕色的眼瞳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四周,看上去冷漠又谨慎。
阿碧下了马车,紧紧牵住东张西望、跃跃欲试的南悦,冷眼看着阿卜大人胖胖的身子在人群之中艰难地斡旋,看手脚粗糙侍卫们将行李翻来覆去地查了又查。
等到终于尘埃落定时,其中一个领头的校尉名叫田時的已经走了过来。他朝阿卜大人恭谨地做了个揖,犀利锋锐的眼神朝着两位女子望过来:“只剩下这两位姑娘还没有搜身……”
阿卜大人急急忙忙地摆手拦住他:“田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两位美人乃是此次塔袒部献给皇帝陛下五十岁寿辰的礼物,若有个闪失你我皆担当不起。”
只见那个叫田時的军官一抬手,几个粗壮的妇人就已经整整齐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阿卜大人讪讪地噤了声。
“您不必担心,”他对阿卜大人毕恭毕敬地说道,“我也是公事公办,请您务必体谅。”说罢他使了个眼色,两位女子便已经由三三两两的妇人拥趸着进了不同的屋里。
田時支使着下属们将厚重的木箱抬了进去,他看着阿卜大人小心翼翼地提着金鸟笼,自己一个伸手就接了过去。
他吹了个哨子,逗弄了一下笼子里灵巧又漂亮的鸟儿,转头同阿卜大人玩笑道:“塔袒部这次是真有心了,瞧瞧这姑娘、这鸟儿的,你们是去哪里找来了这样许多好玩的东西?”
他的话说得轻贱,让阿卜大人有些不悦,但是田家在京里颇有势力,对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小军官,他不敢露出半分的不满来,只是一直点头称是,却不细答。
田時也不在意,皇帝大寿,想来借机攀附、讨好的部落小国不知凡几,他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
他轻轻晃着鸟笼,照看着四周,突然感觉手中的重量有些异样。他提起金笼子一看,鸟儿紧紧抓着杆未动分毫,而下面垫着的绒毯上的一块褶皱却稍显突兀了些。
阿卜大人急忙凑过来:“有何不妥?”
田時不言不语,两只手指往鸟笼中一探,勾出一只容两指的小小荷包。
“这是什么东西?”他望向阿卜大人。
阿卜大人大骇:“这、这、这我不知道啊!”
正在此时,那些妇人们领着两位姑娘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诸人刚刚站定,田時便高高地举起那只荷包,环顾四周:“谁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应答。两位姑娘隔着头纱,看不见表情。但是年纪略小的那位偏了偏头,像是认真在打量的样子。
田時等了半晌见诸人都没有动静,开口便道:“既然不是各位的,那就由我带回衙门去,先行查验一番。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妥……”他拿着荷包在手中掂着,似笑非笑,言语中的挑衅和警告不言而喻。
正在这时,突然脆生生的一声:“是我的东西,不劳烦大人查验了。”
“是你的?”他的眼眸黝黑探寻地望着南悦。
红色的头纱一点,稚嫩的声音十分肯定:“是我的。”
“里面是什么?”
“是瀚噶湖里的红砂。”她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此语一出,阿卜大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就连一脸事不关己的阿碧也不禁对她侧目而视。
田時拉开荷包,往里面看了一眼再重新系紧,望着她缓缓道:“我虽对你们塔袒部的风俗不甚了解,却对这瀚噶红砂也略有耳闻。这似乎是用来求湖神瑶姬保佑两情长久的……定情之物。”
没想到这位军官大人竟然还颇有见识,于是南悦施施然点头:“没错!”
围观的众人瞬时哗然一片,田時的眼光也深邃起来。阿卜大人急忙喝止道:“南悦!你在胡说什么!你想掉脑袋吗?!”
南悦望着阿卜大人急得要飞起来的胡须和竖起来的眉毛,委委屈屈道:“这是我临走时阿娘让我带上的啊,说是让湖神娘娘保佑我与皇帝陛下永结同心,恩宠不衰。阿卜大人,这样都不可以吗?”
这话说得实在孟浪,闻者都情不自禁地掩面窃窃私笑起来。
阿卜大人脸色顿时又青又白煞是好看,他轻咳一声,低声咕囔道:“小小年纪说什么、什么恩宠这种浑话!还不赶紧收起来。”
南悦转头一看,果然田時已经把荷包递了过来,她道了一声谢,欢喜地把荷包接过。田時没有再看她,他背过手对身后的下属道:“帮阿卜大人和两位姑娘把东西送到楼上去吧。”
大堂里的官兵开始热热闹闹地往楼上搬着箱子,阿卜大人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没人注意到盈盈而立的两个姑娘之间的小动作。
南悦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将荷包塞进了阿碧的手里。
“你怎么知道这个?”阿碧的声音小得只有身边人能听到。
南悦不想多说,随口瞎掰道:“我猜的。”
阿碧的浅绿的头纱轻轻摆动,微微倾了一倾,她说话的语气轻而又轻像是要随风飞走了似的。她说:“南悦,我不知道你这么会编故事。说得这样真,我都信了。”